雪城_梁晓声【完结】(233)

阅读记录

  守义替王志松倒满一杯啤酒。王志松喝了一口之后,盯着严晓东说:“我到

  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在这儿。我就直奔这儿来了……”

  严晓东还是不看他,不答话。

  “我找你有件急事儿,得向你这位财神爷借一笔钱……”

  严晓东放开守义那宝贝儿子,端起酒杯默默地喝。

  “晓东有点喝多了……”秀娟替王志松觉得难堪,继续打圆场。

  守义则狠狠踩晓东的脚。

  严晓东这才开口:“多少? ”仍不看王志松,看自己的杯。

  “一个数。”

  “一千? ”

  “一万。”

  “一万? ……”严晓东终于抬起头,仿佛听错了疑问地注视着王志松。

  “对,一万。别人那儿我也能借到,但你是哥儿们,借你的仗义。”王志松

  说完,端起杯,但只是将杯凑到嘴边,想喝不喝的,两眼依旧盯着严晓东。

  “你借? 还是别人借? ”

  “何必问那么详细呢? ”

  “不明不白的,我不借。”

  “好吧,既然你非想知道,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我们局里一个头儿借,

  他儿子出国,要多换些美金带出去……”

  严晓东转动手中的杯,沉吟着。

  守义和秀娟一齐瞧着他。王志松借的数目太大,而且是为别人借,夫妻俩觉

  得都不便多言。

  王志松又说:“晓东,我可向我们头儿夸海口啦! ”

  严晓东微微扬起脸,仍沉吟着。他是在心里盘算,一下子能否拿出一万元钱。

  虽然他是个财神爷,但十四万存的是死期。

  “先给你六千,三天后再给你四千……”他终于开口。

  “我借一万,你先给我六千,你这不等于变相回绝了我么? 拿出一万对你还

  为难么? ……”王志松期待地笑着,话中不无弦外之音。

  “三天后还不成? 也不至于那么急吧? ”姚守义比严晓东更听出了王志松话

  中的隐含意味儿,替严晓东软中带刺地抢白一句。

  他也觉得王志松是变了,变得说话也不阴不阳的了。

  “不急我犯得着求他么? ”王志松不满地看了姚守义一眼,复盯着严晓东说,

  “借一万,还你一万二,怎么样? ”

  严晓东有几分违心,也真有几分为难。他冷冷地问:“那二千谁还? 你? 还

  是你们头儿? ”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王志松保你不白借! 我绝不欠你情! ”

  “你当我是放高利贷的! ”

  “就算你放一次高利贷,我借一次高利贷,有何不可? 各得其所嘛! 我知道

  干你们这一行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充义气……”

  严晓东突然将杯中的剩酒朝王志松泼过去,一点儿没浪费,全泼在了王志松

  脸上。他猛地站起,手指着王志松,激怒得说不出话。

  王志松呆若木鸡,一时忘了掏手绢擦脸。

  守义妈端进一盘浇汁鱼,见状不禁愣住。

  严晓东看了守义妈一眼,说:“大娘,您老多担待! ”随即将脸转向王志松,

  愤慨慨道,“王志松,从今往后,我再认识你,我严晓东不是人养的! ……”

  他一只狮子似的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的老父亲,来到了南岗区中山路一百七

  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局级干部们住的大楼内,在三。二单元与

  “新潮服装店”店主的老父亲也喝着酒。

  半瓶“五粮液”早已被两位退了休的老工人缓斟慢饮对付光了,晓东爸又开

  了一瓶。

  守义爸说:“我不喝你那熊儿子的酒! ”

  晓东爸说:“当然不喝兔崽子的酒! 我与他经济独立,这是我自己买的酒,

  正宗‘二锅头’! ”

  守义爸说:“对,经济独立对! 你是党员,免得以后被儿子沾上个‘四不清

  ’,丢党的脸! ”

  酒菜穿肠过,党性留心间。他们都喝到量了。

  守义爸指着用花布罩起来的“伟大的女奴”,醉眼乜斜地问:“那……那是

  什么? ……”

  晓东爸回头看了看,说:“奶奶的……”想到自己已然是在党之人,便将最

  后那个不雅的字卡在牙关。

  “嗯? ……”

  守义爸指着的手却不放下。

  晓东妈赶紧从侧室走过来,接着晓东爸的话胡乱搪塞:“那呀,是晓东他奶

  奶的……遗像啊。请人画的……没画完呐……”

  勾得守义爸想起了守义他奶奶,心中难过,“唉”了一声,虔诚地说:“不

  管画没画完,我得给你们老太太磕个头,也算给我们那老太太磕了个头……”说

  着便跪。

  慌得晓东爸晓东妈急忙阻止。

  他怪生气的:“拦我干什么? 拦我干什么? 你们老太太,不就等于是我们老

  太太么! ……”

  无奈,只得由着他性,随他恭恭敬敬地跪下,给“伟大的女奴”

  磕了三个响头……

  14

  待重新斟满两盅酒,晓东爸擎起酒盅问:“你知道不? 你那个宝贝儿子,在

  整党群众会上,口口声声叫共产党是‘贵党’! 还劝咱们党修改党章,将全心全

  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 ……”

  在党了的晓东爸,对如今些个年轻人的“反党言论”心里火大着呢! 正因为

  常听到种种的“反党言论”,他竟不好意思对人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包括对儿

  子。仿佛这么大岁数倒入了党,如同从自由市场买了一捆削价处理的小白菜,家

  里外头,他在自觉地作着“地下党员”似的。

  守义爸也擎起了酒盅:“你那宝贝儿子跟我儿子一路货! 你知道不? 晓东他

  口口声声叫咱们党‘老共’! 你,我,啊? 都成了‘老共’啦! ……就因为他这

  话,我才从家里憋着气出来! ……”

  晓东爸一口酒到了嗓子眼没咽下去,扑地喷出来,涨得脸色通红,咳嗽不止

  ……

  一九八六年,中国依然是最政治化的国家之一。

  一九八六年,无论想要从自己身上剥下政治这张“皮”或想要裹紧政治这张

  “皮”的中国人,都似乎同样觉得徒劳无益。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