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慧不再问什么,将头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
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
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
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
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 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
让老快点到来吧! 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
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
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
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强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
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
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
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
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
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
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
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
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 多么善良! 多
么可亲啊! 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 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
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逼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
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 世上有多少
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
! 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
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后茫茫,左右苍苍,于迷津中不知向何处
归去。它时时绝望,在绝望的痛苦的压迫之下扭曲着,翻滚着。灵与肉本能地分
离着,致使她不得不经常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古怪的老处女,一个是自恃独立
的党的优秀的处级干部。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更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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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 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
着的话) ,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
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
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从来
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
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
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
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
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 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
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
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
‘“看您有点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路的窗子。
她却说:“不,我不住这儿。”
她不想让小司机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也就等于是不想让徐淑芳确定地知
道她住在哪儿,她不愿再见到徐淑芳了,她害怕再见到徐淑芳,同时害怕自己心
灵的不堪一击的孱弱。
“教导员您多包涵! ”小司机发窘了,自责地说,“怪我,怪我。
本来我是应该向您问清楚的。“
她宽宥地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没告诉你。”
“现在您可得告诉我了! ”
“往前开吧。”
“好,往前开就往前开。”小司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酒劲儿过去了没
有似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往左拐。”
“伏尔加”拐向了另一条马路。
“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往右一点点就行……”
小司机不问,也不再看她。
“在站牌那儿停……”
车停后,小司机抢先下了车,替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跨下车,心里着实觉得太对不住这小司机,向小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再
见吧,谢谢你。”
小司机却不与她握手,尽职尽责地说:“我们厂长吩咐我要把您送到家门口
哇! ”
她愣了一下,垂落伸出的手:“那又何必呢? ”
“可我得给我们厂长个令她满意的交待啊! ”
“你就说把我送到家门口了嘛! ”
“那不是向我们厂长撒谎么? 我可从来没向我们厂长撒过谎! ”
“也用不着把你们厂长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她嘲讽地笑笑,“我又不
是小女孩儿。”
一辆无轨电车靠站,不停地鸣喇叭? 小司机只好慌忙钻入“伏尔加”。望着
“伏尔加”驶远,她才转身往回走。
车上几分钟,车下数里路。酒劲儿是过去了,两腿却还是有些发软。
登上六楼,依着楼梯栏杆喘息了一会儿,她才掏出钥匙开了门,身心疲惫地
走入目前还是她一个人的家。
这是个挺不错的家。两室一厅,摆设布置已初具规模。她的母亲替她想得很
周到,因为自己的女儿保证能分到两室一厅,才最终决定将女儿塞进律师事务所。
“瞧你慢性子劲儿的,脱衣服也那么斯文! ”
她的卧室忽然传出她妹妹说话的声音! “不会突然闯来什么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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