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忙到挺晚吧? ”
他又笑了笑:“早晨三点多。”
“那怎么不叫上我? ”
“这是累活儿。再说你今天就得开始干了。”
“你今天不是也得上班? ”
“我是男的。”
她望着他那种疲惫的强打精神的样子,心内一阵阵涌起着奇异的冲动,直想
捧住他的脸说:立伟,你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嫂子,进去看看。”
他说着走人了厂房。
她见他那条瘸腿更瘸了,问:“立伟,你的腿……”
他淡淡地回答:“没事儿。昨晚从车上往下蹦,脚腕拧了。”
厂房里,已经组装起了几套桌椅,成两行摆在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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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你得从后往前装,一行行摆好。别堵住前后门,留出过道来。装好
了,不光洁的地方,用砂纸打打。还有_ 道工序,上漆。
两桶快干漆放在那个墙角儿。上漆是有讲究的活儿,你没干过,可千万别自
已干,哪天我来帮你干。完一批,我跟厂里的车来拉一批,保证厂房里总是宽宽
绰绰的……嫂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都明白了。”
“这是几盒螺钉,给你留两把螺丝刀,这是砂纸,锤子也留给你。但尽量别
使锤子……”他一一摆在窗台上。
“一把螺丝刀就行。”
“还是给你留两把。只一把,一时坏了,或找不到了,耽误干活,怕你心急
! ”
她想:立强,立强,幸亏你有这么个好弟弟啊! “嫂子,那我走了……得赶
紧去上班了……”
“等会儿……我看你脚……伤得重不重? ”
“别看了,轻轻的……”
“让我看! ”她蹲下了身。
他只好将那只裤腿儿往上抻起。
她不禁呀了一声:“还说轻轻的呢,肿得这么高! ”站起后又说:“立伟,
听嫂子的话,休息几天吧! 就算你听你哥的话,啊? ”
他放下裤腿儿,说:“这阵儿厂里活儿多,我要歇了,我师傅得受累。”
她严厉地说:“我不管你师傅! 反正你得给我休息! 今天不许你回厂,回家
去,啊? 你听不听嫂子的话? ”
他顺从地回答了一个“听”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偌大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里只剩下了她自己。这个空荡荡的、四
壁颓败的、令她感到发阴并且确实发阴的地方,散发着某种类乎从塌陷的菜窖散
发出来的潮湿的腐烂的气味儿。它昏暗的空间,飘荡着社会最底层的、病态的、
卑俗的小市民男女的苟且的情绪。它与穷困相关,与文明格格不入。她内心有些
发毛。
那些女工们曾告诉她,这里吓死过一个人,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吓死的。
女人原也是这小工厂的女工,男人是最初的厂长。他勾搭上了她,后来她又和别
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不大理他了。他对那个女人是又迷恋又总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一天夜里,他又约那个女人来厂里私会。那个女人打扮得妖妖道道的,骗她丈
夫说是来厂里加班,结果那女人满怀骚情地叫开了门,迎面看见的是一张恐怖的
“鬼‘’脸——披头散发,青面獠牙。耷拉着一尺多长的血淋淋的舌头,锐锐的
一双利爪就来掐那女人的脖子,还用可怕之极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 …
…“是那男人装扮的。
那女人尖叫一声就昏倒了,那男人就跑了。
结果第二天他来上班,发现门口围着许许多多的人,派出所的也来了,在维
护现场——那女人死了。
那个男人被判了刑。两年后死在狱中……
那些女工们都说那个女人死得活该。也都说那个女人是这街道小工厂有史以
来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厂长是最有办法的一任厂长,把这个小街道工厂
搞得挺红火的,其后的几任全比不上他领导有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者只做
和尚不撞钟……
出了一桩人命案,街道委员会对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重视起来了,他们派人
来抓了一阵子思想教育,结果又证据确凿地查出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日
子但凡还能过得去的那些男人们,怀着苦涩的羞耻将自己的女人们从这个地方领
回去了,以各种方式永远地断绝了她们再想到这儿来的心思。于是这个地方只剩
下了一些老太婆和一些丑女人,同时也就永远地失去了足以令一个男人心旌摇荡
的某种活力,于是继任者们一个比一个平庸一个比一个碌碌无为……一那些卖掉
了破旧机床,分了钱已散去的老女人和丑女人们,在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整
日喋喋不休地向她述说她们是多么缅怀这里的过去,缅怀破旧机床发出的那种尖
锐刺耳的噪音,缅怀年轻女人们那种放浪形骸的笑声和与男人们打情骂俏的淫邪
的热闹,甚至缅怀那个她们当时认为被吓死了很活该的“骚狐狸”以及一双色眼
专在年轻女人们身上睃视的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
因为那时她们有活干,每天能挣一元多钱。
和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徐淑芳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脏而乱,像那些老或丑
的女人们,却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正如并不觉得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可恶。
刚才她也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因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伟和她在一起。
此刻,这个地方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觉得这里有点鬼气拂拂的,觉得有鬼魂
在渐渐逼近她似的,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汗毛呸立,觉得昏暗的空间正有什
么带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东西飘落在身上。
一只肥嘟嘟的耗子,嗖地从她脚边蹿过,吓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而她又更
被自己那一声尖叫吓着了。
她从厂房里跑了出来,跑到了院子里。她觉得院子里也是可怖的。仿佛一个
男鬼和一个女鬼,隐蔽在一垛垛木料后面,鬼眼咄咄地注视着她,随时可能从帆
布下露出狰狞的面目或探出锐利的鬼爪,用可怕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
…”
她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
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门缝却渗出阴森的潮湿的过堂风,使她后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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