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这个地方“出售”的快乐是高价的,高价的快乐不属于待业者。可是她的小
伟已替她买了玩三次的票。她主张退掉两张票,她说她只玩一次就够了,她说她
玩三次之多也许会头晕。他却说,要玩,就玩个痛快。头晕了,就退场。她说那
样不是浪费了票,太不合算了么? 他笑笑说,人在玩的时候,不应该考虑合算不
合算。难道他也学会伪装趁钱的人,学会充阔了么? ……
他自己却不玩,他说他早就玩腻了。他伏在铁栏杆上望着她玩。第一个五分
钟里,她那辆碰碰车简直就不是车,是个“嘎儿”。
被别人的车撞头撞尾,撞得滴溜溜乱转。她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瞪大着一
双眼睛,紧张极了。那些玩得油滑的孩子们居然也敢于欺负她,经过串通似的,
这个冲过来,那个冲过去,把她撞得定在了原地。
她求援地抬头望他。
他只是伏在铁栏杆上冲她不以为然地笑。
第二个五分钟里,她镇定了许多。那些玩得相当油滑的孩子们,不太能随心
所欲地欺负她了,她学会了躲闪。在左右躲闪之中她学会了进退,在进退自如之
中她学会了敏捷地操纵自己的路线。
这时她才体验到了快感和乐趣,体验到了游艺着的自信。每躲闪一次不安分
的恶作剧的孩子的“进攻”,她便不由得发出一声胜利的喜悦的欢呼,并且骄傲
地向他招一次手。他则在场外为她大鼓其掌。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年龄至少缩小了
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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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五分钟里,她自己也变得像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们一样不安分了。她也
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她那种横冲直撞带着一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蛮劲儿。那
些欺弱怕强的调皮的孩子们纷纷回避着她了。那些在游艺的时候也尽量不失文雅
或尽量装出文雅模样的姑娘们,也纷纷回避着她了,如同贵妇淑女们回避不拘礼
节的吉卜赛人。孩子们和姑娘们分明都有点儿怕她了。由怕人而使人怕,这使她
内心里特别高兴。她简直有点得意忘形,如入无人之境。多少年来,不,十几年
来,不,也许还要长久,也许从她的童年时起幼年时起,就被生活被周围的环境
被自己对自己合乎种种规范的要求压制得几乎彻底泯灭了的,不甘羁绊的天性,
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在生平第一次游艺的碰碰车场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游艺场外的郭立伟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嫂子。他觉得这个自己以为很熟悉的女
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她一反常态,不复是一个娴静的,循规蹈矩的,被
忧郁愁苦所沉重压迫着的女人了。
她驾驶着碰碰车的姿势何等的潇洒! 她眼睛里闪耀着睥睨一切的目光! 她满
脸都是一个大强者的自信! 她分明不屑与那些曾欺负她的调皮的孩子们周旋了。
她是怎样地在别人面前抖擞着自己的威风啊! 她竞开始故意去冲撞成双成对的
“鸳鸯车”了! 那些姑娘们表情紧张,乱了方寸,甚至惊呼起来的时候——她那
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带着股蛮劲儿的冲撞,大有将人家连人带车撞翻几个个
儿的凶猛之势,引得那些奋不顾身的“骑士”们慌忙救驾。而她却又灵活又敏捷
地一偏车头,与人家擦车而过,造成一种险象,使人家虚惊一场。她的嘴角上就
会浮现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容。终于她激起了那些“骑士”们的“公愤”,
他们联合起来,形成攻守同盟,对她进行“围剿”和“讨伐”,于是在游艺场上
展开了一场“车战”。她毫无惧色,表现相当骁勇。她在“围剿”之下左突右冲,
有时连连被撞,却镇定自若。“骑士”们都一个个冷落了保护对象,在与她一个
人的角逐之中,似乎获得了更大的游艺乐趣和快感。
她在单枪匹马的“鏖战”之中,显得更其潇洒,更其逞强,更其自信,更其
睥睨一切人了。正当她像位骁勇无比的女将似的,与那些“骑士”们“鏖战”得
胜负难分,不可开交之际,第三个五分钟结束了。
她一离开游艺场,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给她十五分钟的票。
她说:“你看着我如何对付他们! ”便迫不及待地又进入了游艺场。
“骑士”们齐声发出欢呼。
一位“骑士”对他喊:“哥儿们,别心疼几块钱啊! 我们这才叫玩出情绪来
了,保证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连这位大姐的一丁点皮儿也不会碰破! ”
他仍只是笑笑,仍伏在铁栏杆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和他们继续周旋,比自
己玩儿还觉得有意思。他感到她之对于他,已不再仅仅是可敬的女人,而更是可
爱的女人了。她身上所放射出的那种逞强好胜的近乎顽童的天性的光彩,吸引着
他,使她在他眼里增添了从前所不曾发现过的魅力。女人不能同时兼备可敬和可
爱两种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觉得可爱必得脱下可敬的披风。他是用一种暗暗惊喜
的欣赏的目光望着他的嫂子。正是在那一时刻,她打碎了她在他心目中固有的形
象,重新在他心目中确立了她的地位——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地位……
而她自己全然不知。
我们最普遍的人们,宁肯彻底遗忘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别人眼里
是一个怎样的人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习惯了贴近别人看待自己的一成不
变的眼光,唯恐自己的天性一旦复归破坏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我们
在玩的时候,常常觉得人人都可以是朋友。觉得人人都更加可爱。
当她和他对坐在冷饮厅的一张小桌旁品着果味冰淇淋时,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地悄声问:“在游艺场上,我……是不是太没个样子了? ”
他反问:“该是什么样儿呢? ”
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儿! ”随后又笑道,
“不过玩得真痛快! 我想象不到我原来是能够这么快乐的……”
他说:“要是中国人都有机会经常这么快乐地玩儿就好了。”
她忽然起身离开了他一会儿,回来后递给他十二元钱,他才知道她是换钱去
了。
“票钱? ”
“票钱。”
“你叫我怎么想呢? ”
如果是在以前,就是在昨天,他说这句话时,也一定会加上“嫂子”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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