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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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我这心里边嫉妒得像有只耗子整天在抓挠,又啃又咬的……”

  他吸完一支烟,接着吸第二支。

  还是她替他划着火柴,还是像举火把那样举到他面前。

  她不打断他,任他尽说尽说。

  终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缄口不言了。

  她这才又与他交谈:“几年来我们互相尊重,为了咱们这个小厂的发展,我

  们一向配合得不错,是不是? ”

  “是啊,厂长……”

  “正因为我知道你家里生活困难,才每个季度都补助你一次。”

  “厂长,我对你说不出一个不字……我一边贪污一边觉得对不起你……”

  “你大女儿考上职业高中了? ”

  “考上了……”

  那张瞧悴不堪的皱巴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的表情,它从每一条

  丑陋的皱纹中爬出来,使那张脸显得怪异之极。

  2

  “二女儿今年考大学? ”

  “嗯……”

  “你觉得她有把握考上? ”

  “有什么把握! 在班里还够不上个中等生……”

  “我会把你妻子招进厂里来……这我过去就跟你商议过,你自己却不愿意…

  …”

  “是啊,你是跟我商议过……那女人没文化,又爱搬弄是非……在厂里,我

  看不见她……眼不见心不烦……”

  她叹了口气,又说:“你二女儿考不上大学的话,我也会把她招进厂里……

  不过还得让她考一考,毕竟是她应有的机会,啊? ”

  “嗯……”

  “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你每月的工资是二百七十元,我保证她们母女人厂

  后的工资加起来绝不低于你的工资,以后凭她们自己争取……”

  “……”

  老会计低下头去。

  “你放心,我用人格保证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入厂后不会受到歧视……你相

  信我么? ”

  “厂长,我……相信……”

  “你也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厂长,你说什么事我都可以保证……”

  “你可别自杀。”

  他慢慢抬起了头。在他那张由于性生活过度而憔悴不堪的皱巴巴的丑陋的老

  脸上,原先曾有一双睿智的时时透射着精明的洞察细微的眼睛。也许正因为这样

  一双眼睛,以前她从未觉得他有多么丑,也从未听别人说过他多么丑,原先他那

  张脸并不那么憔悴,原先他那张脸并不那么皱巴巴的。他毫不吝啬地给某几个女

  人钱,某几个女人回赠她们的身体,同时用憔悴和皱纹在他脸上记下了一笔笔彼

  此都不觉得吃亏的账。他那双眼睛里已没了睿智的没了精明的没了谋略深远的没

  了洞察细微的目光,浑浊而凝滞,活像死了三天开始变臭的死鱼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蒙着一层泪。

  如同肮脏的玻璃球沾了一层胶水。

  这一张男人的脸此时此刻真是又丑陋又令人可怜。

  他嘴唇抖抖地说:“厂长,我不……”

  即使在这会儿,她还是相信了他这句话。

  “我陪你再吸一支烟吧? ”。

  他给了她一支烟,他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因而他能够划着了一支火柴,

  虽然无风,却用另一只手拢着,恭恭敬敬地将火柴凑向她。

  他的确是一位有经验的好会计,许多单位和部门查账时曾向厂里借调过他。

  假账目骗不过他那双眼睛,先后有三个当会计的人贪污行径败露在他那双眼睛之

  下。可以认为实际上是他将那三个当会计的人送上了法庭,其中一个还是与他交

  情很厚的人。他没有被交情和那个人的苦苦哀求所动,他也拒绝了对方一笔相当

  可观的贿赂。她从前绝对信任他格外尊重他不是无缘无故的。而现在他所做的账

  目上弊端败露在她的眼睛之下,她查账的经验是几年来虚心向他求教的。他将被

  她送上法庭,她和他一样,对于贪污公款的人是冷酷无情的。在决定同他进行这

  场聊家常式的谈话之前,她接连三个晚上彻夜失眠。她曾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将

  自己存折上的四千余元全部无偿地给予他,再帮他筹借一笔钱,补上他贪污的公

  款,只是撤了他会计的职务,不对任何人声张这件本厂最严峻的坏事……

  在今天早晨她才彻底从自己头脑中排除了那个善良的念头。

  如今她仍是一个软心肠的女人。她可以像别的软心肠的女人们那样宽宥他,

  但她不能够像别的软心肠的女人们那样宽宥贪污一万余元这样的事。

  她望着他那张又丑陋又可怜被种种享乐的欲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脸,心想善

  良和性行为在生活中都是必须节制的,不节制的善良便是愚蠢。一个人做了第一

  件愚蠢的事以后便会常常被愚蠢纠缠不休,女人尤其如此。为了这个厂,为了全

  厂的五百多名职工,她对这个男子没有权利大发慈悲,更没有权利让愚蠢强奸自

  己的理智。

  她低下了头——在玻璃板下,在办公桌的右下角,压着一页白纸,白纸上写

  着这样两行字:像女人那样活着像男人那样办事

  她自己写的。她的座右铭。

  她的心肠一时变得更加坚硬起来。

  即使此刻他跪在她脚前,涕泪横流,磕头捶胸,痛悔不已,也不会动摇她的

  理智。

  她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们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交谈过了,今天我的时

  间是属于你的。咱们不谈这件事了,换个话题吧? ……”

  一滴胶水般的眼泪,黏黏糊糊地从他浑浊的双眼上缓缓淌了下来,溢出松弛

  的眼角,像溪流似的分散在他皱巴巴的脸上。

  而他那张阔嘴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感激的苦笑。

  “你认为在目前这种竞争激烈的情况下,我们的产品是应向高档创新呢? 还

  是应该继续保持中低档的生产优势? 我早就想听听你有什么宏观的或者微观的想

  法了。”

  她十分真诚地问。想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她又有些难过起来。

  她把脸转向了窗外,她不愿被他看出她心里难过的样子。无论她难过或者不

  难过对于他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相对欷欺,莫如坦诚话别。那时节厂院内丁香花

  开得正盛,芬芳浸透了空气,一阵阵熏风使人心旷神怡……

  今天,她站在她办公室的三楼阳台上,耐心期待前来洽谈业务的外商。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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