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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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说:“我干了! 不过您同志可别把我当成个财迷心窍的女人! 我们缺钱,太

  缺钱了! 多一万是一万,我们两个女人要折腾起一番事业,让你们男人佩服! ”

  随即看定她的脸说:‘’淑芳你可千万不能舍出你的城市户口! 你还没结婚,舍

  出了城市户口,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价就跌惨啦! 我都五十六岁了,血压高,

  不定哪一天摔个跟头起不来,我不在乎什么城市户口不城市户口的! ……“

  马婶的话将她的心又烧得火热火热的! 她坚定地说:“马婶,咱俩发过誓的,

  要同舟共济! 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我豁出去了! 搭上我今后的命运和你一块

  儿卖城市户口! ……咱俩谁若反悔天打五雷轰……”

  三十二万元却根本没从她们手里过,就被公社中间接收了。

  接收前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打! 她们得知后,找到公社,请求恳求哀求乞求,

  起码得拨给她们十万支持她们的雄心壮志啊! 最后她们得到的仅仅是她们出卖自

  己城市户口的那一笔钱——二万,一分也不多。

  公社根本不信任她们,认为若拨给她们钱支持她们“所谓的事业”,等于用

  肉包子打狗。

  公社书记对她们说:“三十晚上亮晶晶,八月十五黑咕隆咚,路上看见人咬

  狗,拿起狗来打石头,鸡蛋撞到磨盘上,把磨盘撞了个大窟窿! 你们甭‘忽悠’,

  我不吃这套! 我要信了你们,我这公社书记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啦! 你们

  心甘情愿卖了你们的城市户口,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两万元也够你们折腾的了,

  国外还有靠两美元折腾为百万富翁的呢! ”

  那时已经有人向她们透露,公社书记和房地产局那位处长竟是“一担挑”!

  两套组合家具白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玻璃制品厂的几位领导,却被她们——一个普普通通的有“单位”的待业女

  知青和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笸箩的家庭妇女想要折腾起一番事业的热忱和勃勃

  雄心所感动了。将不想运走的三四万块旧砖和一批滞销的产品,无偿留给她们了。

  在她的小伟帮助四处奔走之下,半个月内她们卖掉了那三四万块旧砖和那一

  批滞销的玻璃产品,又获得近万元。

  二万九千多元,一个小手提包塞得鼓鼓胀胀的。摆在玻璃制品厂传达室内人

  家遗弃的一张破桌子上。马婶将那小手提包捧在怀里一会儿,她接着将它捧在怀

  里一会儿,它好像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爱的漂亮的婴儿。许久许久,她们谁也不说

  话。地处郊区的玻璃制品工厂门临一条公路,穿过公路便是农村的菜地,菜地尽

  头是隐蔽在柳林中的村子。厂院内宁静异常,绿的草和红的花,尽落着搬迁造成

  的灰尘。

  马婶先开口了,低声问她:“淑芳你想什么呢? ”

  她将塞满二万九千多元钱的手提包轻轻放在那张破桌子上,反问:“马婶你

  想什么呢? ”

  马婶慢慢拉开手提包,取出一捆钱——托在肉蒲扇似的肥手上,盯着说:

  “我真想,咱俩干脆分了算啦! ”

  “我……也在这么想……”

  “分了,一人将近一万五,每月利息就是九十多! ”

  “是啊……”

  “自打五八年开始号召妇女迈出家门参加工作,三十来年我什么活没干过!

  却哪一个月也没挣过九十多! ”

  “我也做梦都没敢想过一个月挣九十多……”

  “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

  “是啊,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

  “分了,什么活也不用再干,吃利息是最保险的铁饭碗! ”

  “我也再不怕待业了! ……”

  “你说分不分? ”

  “你说呢? ……”

  “你先说,我随你! ”

  她们互相注视了足有两分钟,谁也不先说。

  马婶转身走到院子里,望着说:“多大的院子,好多的厂房,一码青砖的,

  二十年也倒不了! ……”

  她也走到了院子里,也望着说:“不知我们甩手一走,它会落在些什么人手

  里……”

  离她们二十几步的地方,倒着一个大肚子细脖子的容器,也不知是派什么用

  场的。马婶慢腾腾地走过去扶起了它,顺手捡起半块砖头,慢腾腾地走回她身旁,

  复开口道:“这样吧,我用这半块砖,打那个东西。如果我一砖头打中它了,咱

  们就啥话也甭再说,分了钱回家! 这叫人随天意,嗯? ”

  她说:“嗯。”

  于是身高体胖的马婶,拉开滑稽可笑的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单眼瞄

  准那件容器,高高举起了砖。

  “要是……你打不中呢? ……”

  马婶的手臂垂落下来,转脸看她一眼,说:“打不中,咱们还是那句话——

  同舟共济! 做这地方的‘女寨主’! 咱们就给它个折腾起来看! ”

  “要是……咱们背时倒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把钱赔个一干二净呢?

  ……”

  “那也没处买后悔药吃! 你若想不开寻死,我陪你一块儿上吊! 嗯? ”

  “嗯……”‘马婶的手臂又举了起来……

  她真希望马婶瞄得准准的,一砖将那个古怪的玻璃东西打个粉碎! 又真希望

  马婶怎么瞄也瞄不准,空投一砖。两种希望像两只公鸡在她心里相斗,斗得不可

  开交,冠滴血,羽毛飞。

  她背过了身去,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上了耳朵。仿佛马婶举的不是半头砖,

  而是手榴弹;那大肚子细脖子的古怪东西也不是玻璃,而是炸药箱。一旦被马婶

  击中,便会惊天动地似的。

  良久,她连用指甲轻弹玻璃的脆小的声音都没听到。

  她有些奇怪地转过身,见马婶的手臂又垂落了,半块砖却仍拿在手中。滑稽

  可笑的弓步也收拢了,瞪着那古怪的玻璃的东西发呆。

  “你怎么不打啊? ”

  “我觉得怎么瞄也瞄不准……还是你来吧……”

  “不,不,我不来! 你打,你打! 打中打不中,我心里都没什么。

  真的马婶! “

  “你别把难事儿推给我呀! 你比我年轻,这不公平! 年轻的人更要知难而上

  ! 别客气,你来,你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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