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 踩我脚了! ……”
孙二婶还没走出去,却叫起来。
“是二婶吧? 怎么黑着灯啊? 我嫂子不在家? ……”
该死的! 偏偏赶上这会儿进家门! 她站在洗脸架旁,屏息敛气,不敢离开。
“你嫂子在里屋换衣服呢……”孙二婶的声音低了:“那你到二婶家先坐会
儿吧? ”
“我回来打烟囱。不去你家了二婶,我在厨房呆会儿……”
听着孙二婶走出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在里屋说:“你把外边门插上。”
听着他将外边门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着,又说:“你进屋吧。”
看见他的身影进了屋,她说:“你开灯。”
他一声不响地拉亮了灯。
他手中握着灯绳,望着她一时僵立在门口。
“你拉上窗帘。”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她,机械地走到窗前,机械地拉上窗帘。
“是为你……”
她不无羞涩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仿佛接近着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我这样……好么? ……”
“好……”
“你看我……像谁? ……”
“谁也不像……”
“你看看挂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挂历上。
“像谁? ……”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挂历上停留了还不足半秒钟,就又凝视在她脸上。
6
“我一点儿都不像挂历上……那个女人? ”
他摇头。
她有些扫兴起来,固执地说:“我觉得像嘛! ”
“不像。”
“像! ”
他还是摇头:“你再说像我就把那张挂历扯下来撕了! ……”
“你敢! ……”
他两步就跨到了桌前,一下子从墙上扯掉了那页挂历,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撕
扯得粉碎,抛在她脚下。
“你? ……”
她惊愕了。
“我眼里根本看不见第二个女人! ”
她就一头扎在他怀里了。
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似乎轻轻地就将她横抱了起来。她料不到他的双臂竟那
么有力,托着她像托着一个小女孩儿似的。
“今晚住在家里行么? ”
他的目光告诉她,她所请求的正是他所渴望的。
“二婶会不会起疑心? ”
“二婶是好人……”
“别的邻居们呢? ”
“现在为什么要想到他们呢? ”
她忘不了那个夜晚,当她把那张七千多元的存折送给她的小伟时,他是怎样
拒绝的。他时而咆哮,时而又冷言相向,直到连她自己也像他那样蔑视自己分钱
后吃利息过小日子的念头,直到她觉得原已不容易开始淡漠的创业发展的想法再
一次清清楚楚,结结实实地从心底站起。五年,她已经离开那个拉紧窗帘点着票
子设计宽裕生活的徐淑芳非常非常遥远了,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掉那个烛光
迷离的夜晚,就像一个人忘不了旅程中最难逾越的那道障碍,而这障碍是他以他
的方式帮他逾越的,虽然他那时是那么野,那么凶,虽然他呵斥讥讽得她痛苦了
许久……
还有马婶,她曾与之分钱又与之集资的老搭档。
马婶死了。
像马婶自己说的那样,中午从车间到食堂的路上,她走着走着,跌了一跤,
就死了。
马婶是不脱产的副厂长。或者更确切地讲,是名义上的副厂长。她曾几次坚
持要马婶脱产,坐到副厂长的办公室里去。
马婶却说:“空出那么一问屋子,让我整天守着屋子干吗呀? 还不把我憋闷
出毛病来啊? 哪有跟姑娘们在车间干活好? 跟姑娘们一块儿干活我觉得自己年轻
! ……”
“忽悠”一词,仍在民间广为应用。但到了一九八六年,无论公对公还是私
对私,或者公对私或者私对公,办任何事情光靠能“忽悠”是办不大成了。
生活淘汰一类人比舞台淘汰一类明星更迅速。
因而本市的老百姓又创造了另一个词取而代之——“安排”。
是“创造”,绝不仅仅是“选择”。
一个词一旦被赋予了崭新的含意,当然便是创造。正如新的发明取代旧的科
学。
“安排”意味着请客、送礼、塞钞票……以及凡能用物质说明的其他许多许
多内容。它的技巧是必须掌握权与法之间的细微的原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是更高的学问,比“忽悠”实际得多。
马婶难能精通此道。
她却已久经考验,游刃有余了,这对她是后天的才干。她早习惯了在厂长的
日记上写明“安排”这一词。一个普通的女人的灵魂究竟能在生活和事业中走出
多远,要看她究竟能与一切称之为“正统”的观念决裂的程度和分道扬镳的勇气。
她及时地明白了这一点。她对凡她认为可敬的“正统”观念仍保持着敬意,但如
果它妨碍她,她则仅仅把它供起来而已。她已不能够再做它的模范的“修女”,
不管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如果它不能导致成功和快乐,甚至只能导致失败
和烦恼,那么人为什么非要依顺于它? 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许自己缺少快乐,作为
一位厂长她不许自己失败多于成功。
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个女人的风格,各方面的风格。
按照自己的风格活着,她才能领悟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当厂长在她看来只
不过是自己的活法之一,并不是她活着的目的。
她以她自己做事的风格,征得马婶家属同意之后,在厂内为马婶举行了隆重
的追悼仪式。
她亲自致悼词。
悼词是这样写的: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最初我们很不喜欢的人,最后
成了我们很喜欢的人,甚至成了我们很亲爱的人。原因何在? 让我告诉大家——
人的心的确是可以相互交换的。以心换心是最公平的交换。在这架天平上,年龄、
性别、容貌、知识,某个人的地位和脾气,都是没有分量的。有分量的只是一颗
心。如果将两颗心在天平上调换一下,天平仍然是平衡的,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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