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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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 踩我脚了! ……”

  孙二婶还没走出去,却叫起来。

  “是二婶吧? 怎么黑着灯啊? 我嫂子不在家? ……”

  该死的! 偏偏赶上这会儿进家门! 她站在洗脸架旁,屏息敛气,不敢离开。

  “你嫂子在里屋换衣服呢……”孙二婶的声音低了:“那你到二婶家先坐会

  儿吧? ”

  “我回来打烟囱。不去你家了二婶,我在厨房呆会儿……”

  听着孙二婶走出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在里屋说:“你把外边门插上。”

  听着他将外边门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着,又说:“你进屋吧。”

  看见他的身影进了屋,她说:“你开灯。”

  他一声不响地拉亮了灯。

  他手中握着灯绳,望着她一时僵立在门口。

  “你拉上窗帘。”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她,机械地走到窗前,机械地拉上窗帘。

  “是为你……”

  她不无羞涩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仿佛接近着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我这样……好么? ……”

  “好……”

  “你看我……像谁? ……”

  “谁也不像……”

  “你看看挂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挂历上。

  “像谁? ……”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挂历上停留了还不足半秒钟,就又凝视在她脸上。

  6

  “我一点儿都不像挂历上……那个女人? ”

  他摇头。

  她有些扫兴起来,固执地说:“我觉得像嘛! ”

  “不像。”

  “像! ”

  他还是摇头:“你再说像我就把那张挂历扯下来撕了! ……”

  “你敢! ……”

  他两步就跨到了桌前,一下子从墙上扯掉了那页挂历,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撕

  扯得粉碎,抛在她脚下。

  “你? ……”

  她惊愕了。

  “我眼里根本看不见第二个女人! ”

  她就一头扎在他怀里了。

  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似乎轻轻地就将她横抱了起来。她料不到他的双臂竟那

  么有力,托着她像托着一个小女孩儿似的。

  “今晚住在家里行么? ”

  他的目光告诉她,她所请求的正是他所渴望的。

  “二婶会不会起疑心? ”

  “二婶是好人……”

  “别的邻居们呢? ”

  “现在为什么要想到他们呢? ”

  她忘不了那个夜晚,当她把那张七千多元的存折送给她的小伟时,他是怎样

  拒绝的。他时而咆哮,时而又冷言相向,直到连她自己也像他那样蔑视自己分钱

  后吃利息过小日子的念头,直到她觉得原已不容易开始淡漠的创业发展的想法再

  一次清清楚楚,结结实实地从心底站起。五年,她已经离开那个拉紧窗帘点着票

  子设计宽裕生活的徐淑芳非常非常遥远了,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掉那个烛光

  迷离的夜晚,就像一个人忘不了旅程中最难逾越的那道障碍,而这障碍是他以他

  的方式帮他逾越的,虽然他那时是那么野,那么凶,虽然他呵斥讥讽得她痛苦了

  许久……

  还有马婶,她曾与之分钱又与之集资的老搭档。

  马婶死了。

  像马婶自己说的那样,中午从车间到食堂的路上,她走着走着,跌了一跤,

  就死了。

  马婶是不脱产的副厂长。或者更确切地讲,是名义上的副厂长。她曾几次坚

  持要马婶脱产,坐到副厂长的办公室里去。

  马婶却说:“空出那么一问屋子,让我整天守着屋子干吗呀? 还不把我憋闷

  出毛病来啊? 哪有跟姑娘们在车间干活好? 跟姑娘们一块儿干活我觉得自己年轻

  ! ……”

  “忽悠”一词,仍在民间广为应用。但到了一九八六年,无论公对公还是私

  对私,或者公对私或者私对公,办任何事情光靠能“忽悠”是办不大成了。

  生活淘汰一类人比舞台淘汰一类明星更迅速。

  因而本市的老百姓又创造了另一个词取而代之——“安排”。

  是“创造”,绝不仅仅是“选择”。

  一个词一旦被赋予了崭新的含意,当然便是创造。正如新的发明取代旧的科

  学。

  “安排”意味着请客、送礼、塞钞票……以及凡能用物质说明的其他许多许

  多内容。它的技巧是必须掌握权与法之间的细微的原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是更高的学问,比“忽悠”实际得多。

  马婶难能精通此道。

  她却已久经考验,游刃有余了,这对她是后天的才干。她早习惯了在厂长的

  日记上写明“安排”这一词。一个普通的女人的灵魂究竟能在生活和事业中走出

  多远,要看她究竟能与一切称之为“正统”的观念决裂的程度和分道扬镳的勇气。

  她及时地明白了这一点。她对凡她认为可敬的“正统”观念仍保持着敬意,但如

  果它妨碍她,她则仅仅把它供起来而已。她已不能够再做它的模范的“修女”,

  不管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如果它不能导致成功和快乐,甚至只能导致失败

  和烦恼,那么人为什么非要依顺于它? 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许自己缺少快乐,作为

  一位厂长她不许自己失败多于成功。

  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个女人的风格,各方面的风格。

  按照自己的风格活着,她才能领悟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当厂长在她看来只

  不过是自己的活法之一,并不是她活着的目的。

  她以她自己做事的风格,征得马婶家属同意之后,在厂内为马婶举行了隆重

  的追悼仪式。

  她亲自致悼词。

  悼词是这样写的: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最初我们很不喜欢的人,最后

  成了我们很喜欢的人,甚至成了我们很亲爱的人。原因何在? 让我告诉大家——

  人的心的确是可以相互交换的。以心换心是最公平的交换。在这架天平上,年龄、

  性别、容貌、知识,某个人的地位和脾气,都是没有分量的。有分量的只是一颗

  心。如果将两颗心在天平上调换一下,天平仍然是平衡的,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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