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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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毕竟是不寻常的事情! 十一年来笼罩着千家万户的忧愁,一旦被历史的

  巨笔果断地画了一个句号,对知识青年和他们的父母及亲人们所造成的冲击力,

  是强大而又猛烈的。他们面对事实,却仍半信半疑,好像错过了今天这个日子,

  明天事实就会变成梦幻或泡影似的。

  接站的人群顿时亢奋起来,反而愈加骚乱。所有的人都企图挤到最前面去,

  第一个从出站口将他们要迎接的人拽出。那道钢网铁门,在他们看来,仿佛是现

  实与梦幻的可透视的屏障。他们恨不得推倒它,冲垮它,毁灭它!

  人群外围,两个年轻妇女,刚刚把一张大白纸好歹总算贴上出站口对面一家

  小吃店的泥墙,纸上写着:“王文君,我们实在太冷了,只好回家去。大姐和二

  姐。”听到广播后,她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一把扯下,扭身就朝出站口跑,像两只

  黄鼬似的钻人人群中。

  透过铁门钢网,接站的人们看到一队铁路治安警察跑步出现,分列两排,从

  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线。

  113 次列车,终于载着A 市千家万户的希望,疲惫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宛

  如一条巨大的钢铁爬虫,无精打采地驶入了站台。车头吐出的阵阵蒸雾弥漫了站

  台,制造了片刻寂然的梦境。但列车带来的一股疾风转眼又将梦境刮散。每一扇

  车窗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探出三四颗戴着皮或棉的帽子的脑袋,伸长着脖颈,

  热切而惊诧地张望着空荡荡墓地一般宁静的站台。从他们面前闪过的,没有他们

  的亲人,只有站台清冽的灯辉下,铁路工作人员一张张严峻的面孔,一道蓝色

  “散兵线”。还有从站台到出站口那两道紧密的白色警戒线。

  2

  愤怒!

  摆脱了纪律和理智束缚的愤怒爆发了!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放人接站?!”

  “我们是土匪强盗吗?!”

  “存心跟我们知青哥儿们过不去是不是? ”

  “老子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出站呀? ”

  “不下车了! 不放人接站,咱们都他妈的不下车啦! ”

  “呸! 你姥姥的! ……”

  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脸上。他缓缓地抬手擦去,宽容地苦笑了

  一下,对身旁的另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说:“我女儿也在这趟车上。”

  对方低声说:“你留神点,发现了,我帮你先接到咱们休息室去。”

  他回答:“别了,有她妈妈和她哥哥在站外接她……”

  “今晚可能要出事。”

  “但愿别出事。”

  几乎每一节车厢都传出怒骂声。“知青专列”是没有卧铺的。

  他们像塞在罐头里的鱼,一个紧贴一个地塞满每节车厢。大多数人没有座位,

  互相挤靠着,许多人实际上仅有立足之地。他们重新体验了一次当年“大串联”

  的旅途滋味。从列车开动起,乘务员们就都像隐身人似的“消失”了,聪明地将

  自己倒锁在休息室里,不再露面。不能指责他们,列车上没有他们“为人民服务”

  的余地。烧水炉早就熄灭了,“凉开水”早被喝光了,餐车里也挤满了人,根本

  无法开饭。列车上的广播员却很忠于职守,准时播音。上午是“二人转”,中午

  是“二人转”,下午还是“二人转”。“咿呼嗨,呀呼嗨”开始前,她总是像报

  幕员一样,热情饱满地说上一句:“下面请欣赏……”使人猜想她只有那么一张

  宝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热情饱满的话也是录在唱片上的。“二人转”唱的是知

  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词,对这车听众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讽刺。广播员主观认定,

  车厢里的每一个返城知识青年,既然在东北各农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对这

  种东北农村曲艺感情深厚,百听不厌。却不知道,有几节车厢的喇叭线,早被扯

  断了。而许多返城知识青年,为了不辜负广播员兜售艺术的热情和美意,当唱针

  开始划出第一声“呼嗨”之前,就以更饱满的热情众口喊出“呼嗨”了。

  在这中世纪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们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经的最

  末梢,全都麻痹了。许多人的文艺细胞和创造性思维,却变得空前活跃,才华横

  溢。

  这是一种本能,如同被扔进舱底的鱼儿的蹦跳。

  “老三听,不但战士要听,干部也要听,哪一级,都要听,听了就要唱,要

  在‘呼嗨’上狠下功夫……”

  他们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么狠!

  把“文革”中“副统帅”的语录歌加以篡改,使他们获得极大快感,乐此不

  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干部”们,耳听“呼嗨”之声唱成一片,则

  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干部”,也没有什

  么“战士”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

  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

  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

  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

  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

  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等级”。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

  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

  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个体”。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

  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

  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

  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

  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

  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上山下乡”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

  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

  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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