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在工会支出的账上吧。”
“连本带利,二万多元,不是一笔小数啊! 万一公社细查起来……”
不提公社则矣,一提公社,她愤怒了。
“那就让他们问我! ”
她居然对他拍起桌子来。
但是马婶的丈夫,一个因病提前退休了的锅炉工,一个与马婶的火辣性格恰
恰相反的老实巴交的男人,畏畏缩缩地不敢写收条。
他讷讷地说:“这钱我们今后可以花么? 不可以花,拿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
她说:“这是马婶卖城市户口和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钱,厂里如
今应该归还你们,你们当然是可以花的,愿怎么花就怎么花! ”
“我只知道她当年为了厂,把自己的城市户口卖了……究竟卖了多少钱,她
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哪晓得是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啊! 要是我们花了,以后有
一天再说违犯了啥制度,要我们还,我们可怎么还得起? ……”
“我保证,没人让你们还! ……”
胆小怕事的男人还是觉得那笔钱烫手。
她急了,代他写了一张收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盖了章。
老会计将她扯到办公室外,提醒道:“当年这笔钱,你们账面上可没注明是
借给厂里的啊! 如今你替人家写了收条签了字,将来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啊……”
她干脆地回答:“我负! ”
送走了马婶的家属们,她才觉得内心稍微平静了些。
老会计见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试探地问:“你当年那一笔钱……要不要
也想个什么名目……今天一块儿支出来? 厂里现在资金雄厚了,你也犯不着……”
她倦怠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她常想到那笔钱。她认为那是她为自己的投资,为自己的生活的投资。她对
自己目前的生活颇满意,因而并不觉得是损失……
第三天,晚报“群众之窗”专栏,登出了一封批评信。批评百花玩具厂在全
社会大力提倡精神文明之时,为一位厂领导的死停产一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更严重‘的是,厂长徐淑芳,在悼词中,只字不谈化悲哀为建设四化的热情,却
大谈所谓良心,以封建主义的恩德思想蛊惑人心……
措词尖酸,行文刻薄。
全厂的姑娘们差不多个个都被激怒了,她们拿着那张报纸到厂长办公室去找
她。
而她不在。因为她已先于她们看到了那张报纸……
当天,有几十名姑娘进了城,到报社去提抗议。她们离去的时候,在总编办
公室和走廊里留下了一地瓜子皮儿。
报社的人训斥她们:“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了? 露天电影院? 扫干净了再走
! ”
“哟喝,怪厉害的! 瓜子皮儿就让你们不高兴了? 你们往我们脸上抹黑怎么
说? ”
“扫干净了再走? 姑娘们不受你们这份儿支使! ”
“你们自己扫吧! ”
“你们自己也别扫了,明天后天我们还来呢! ”
她的姑娘们不是好惹的。
那一天,报社不知往她的办公室里挂来了多少次电话,而厂长秘书的回答是
:我们厂长今天不在,明天后天也不会在。她这几天忙于谈业务。
第二天又有另一批姑娘到报社去抗议……
比第一天那批姑娘留下的瓜子皮儿还多……
她的原则,或者说她的厂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
必犯人。在事关百花玩具厂荣誉的问题方面,她从不含糊。她要让世人知道,小
厂不可辱,小厂不可欺。谁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可以指责她怂恿那些姑娘到报社
胡闹。因为三天内,她确确实实都不在厂里,她确确实实都在与各方面洽谈业务。
只有老会计心中明白。因为他得到她的指示,对没上班而到报社去了的姑娘
们,当天的工资按“出勤”算。
第四天,她亲自出现在报社总编室。
很有点儿“少壮派”气质的总编,对她拍桌子暾茶杯,大大发了一通脾气,
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却表现得相当有涵养,一声不吭,听任对方宣泄个够。
末了,人家指着她的鼻子说:“像话吗? 啊? 连续三天,一拨一拨地来! 你
们这个厂也太无组织纪律性了! ……”
她端正地坐着不动,微笑道:“我可以保持涵养,但前提是您的手指尖千万
别碰到我的鼻子。”
对方的手立刻就放下了。有时候微笑着低声说出的话,要比愤怒地大嚷大叫
更奏效。这是她的经验,她还不止这一条经验呐! 对方客气了些,宽宏大量地说
:“既然你亲自来赔礼道歉了,事情也就算了。你回去要好好教育你的工人们! ”
“您想错了! ”她仍微笑着说:“我不是来向你们赔礼道歉的。
我是亲自来向你们提出抗议。你们预先不进行必要的调查了解,结果不但损
害了我们厂的荣誉,也损害了一位无辜的死者的荣誉。
我以我们厂,也以死者及其家属的名义,郑重通知您,要对贵报进行法律上
的起诉。至于谈到我们厂的组织纪律性,我十分惊讶您居然不知道,它是前不久
唯一被评为市厂纪厂风优秀单位的集体企业。而我的工人们到贵报来不是无缘无
故的。咱们中国有一句话说得明白,叫做‘众怒难犯’。这是我们所聘请的律师
的名片,您收好。请今后不要为此事给我本人挂电话了,我目前工作很忙,接下
来应该是你们和我们的律师打交道了……“
对方一时望着她发起愣来。
她从容告辞。走到门口,转回身又微笑道:“我不对您说再见。
让我对您说——咱们法庭上见。“
她那辆漂亮的小汽车停在报社门口。
8
她刚打开车门,一位报社里的老同志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跑到她跟前,搓
着双手说:“徐厂长,您看,事情本来不必搞得这么僵……这可能是一场误会…
…我们总编刚上任,年轻气盛……请您,再跟我们详细谈谈好不好? ……”
她看了看手表,抱歉地说:“真遗憾,我没时间了,还有别的事儿。不过欢
迎你们明天派记者到厂里来调查了解一下。”说罢,毫不动摇地坐进车内,大声
吩咐司机:“开车! 。‘第五天,果然有一位记者来到了厂里。调查的结果是—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