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离开了砖瓦堆。她一手领着雯雯,一手领着蕾蕾,默默地往她们的家走,
心想,刘大文,你干吗不跟两个女儿一块儿捉捉蟋蟀呢,你这两个小女儿可爱地
活着,像两朵花儿正在一天天绽放,而你那个“小女孩儿”早死了,你却为她半
死不活地打发日子,对付你才三十五六岁的一个做父亲的生命,这种活法毫不可
取啊!
刘大文已煮好了饺子。
“我估计你今天准来,请坐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吧。”他一边解围裙一边说。
“我吃过晚饭了。”她用平淡的语调回答,在沙发上坐下,其实她没吃晚饭。
他的家挺规整,挺干净。墙上挂着袁眉的大幅彩色照片,是那种黑白照片放
大了着色成的彩色照片,显然是他涂的,涂得很细致。该红的地方红,该黑的地
方黑。然而看去毕竟色彩不那么自然,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幅年画。她瞧着它,
心悦诚服地承认,他的“小女孩儿”是她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最美丽最甜蜜有味
儿的女人。
“那也吃点儿,象征性地吃点儿。你没吃过我包的饺子啊! ”
他说着,将半盆洗手的清水从盆架上端到她跟前。就那么端着,等待她洗手。
3
“阿姨,吃吧! ”
“阿姨,我爸爸包的饺子可香呢! ”
雯雯和蕾蕾,一个给她拿来了香皂盒,一个给她拿来了毛巾,一左一右站在
她身旁,仰起脸儿恳求地望着她。
“好,我吃。”她不忍拒绝两个可爱的女孩儿,仅仅是不忍拒绝她们。如果
没有这两个女孩儿,她肯定不吃,饿也不吃。
在他的两个女儿洗手的时候,他说:“当初小眉活着,无论日子多么艰难,
每个月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包顿饺子吃! 这是小眉她给我留下的传统啊! 小眉……”
他眼圈又红了,目光转向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
她笑道:“还没吃,你就饱了么? ”
她已经不得不用外交式的微笑来应付他了,也朝他的“小女孩儿”瞥了一眼。
袁眉似乎在对她说:他爱我爱得多么深,多么执著,多么持久,多么痴情! 我在
他心中的地位又是多么巩固呀! 你休想取代我!
我能够取代你,能够。她默默地回答袁眉:只要我想取代你,我便可以取代
你! 因为你死了。尽管你非常美丽,但你死了,就像一朵花,你已经没了香气,
你是被压扁了的标本。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在一张美女的照片和一个活生
生的女人之间,男人最终所选择的是后者。用更简单的道理说,男人在他睡觉的
时候,希望他所搂抱的是一个温暖的女人的肉体,而不是一张美女的照片。
如果我诱惑他,你在他心中的地位立即会崩溃瓦解。但是我可不愿对他进行
诱惑,因为他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并没爱上他……
“阿姨,坐呀! ”
“阿姨,你坐在我们中间! ”
雯雯和蕾蕾,一个拽住她左手,一个拽住她右手,拖她往桌旁去。
她们的爸爸已在桌旁坐下了。他看着她说:“这张照片还不是小眉照得最好
的照片,吃完饭我让你看看她的影集。我将她的照片收在一个影集里了,可惜全
是黑白的。影集放在我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翻翻。”
“搂着影集睡觉么? ”
“有时候……”他苦笑起来。
世上居然真有这样的男人!
她坐下后,不可理解地端详着他。才三十几岁的男人,他看去相当老了,他
那张一点儿也不漂亮的脸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额上竖着两条,斜着一条,仿
佛被人用刀刻下了一个“≠”号。仿佛正是以这个“≠”号,他对一切女人宣布
——任何一个女人都≠他的“小女孩儿”。在他左腮上,也有一条深深的竖着的
皱纹。那大概是他经常习惯地紧抿着左嘴角的缘故吧? 他整个脸上笼罩着一种心
甘情愿被幽情苦绪所煎熬所折磨的表情。一种看去怪神圣的表情——被钉在十字
架上的基督的表情就是如此这般的。
她心里对姚守义和曲秀娟产生了一个不满。在这件事上,在她和他索然地进
行着的这件事上,如果也能算是进行着所谓“恋爱”的话,那两口子的善意更主
要地是从他这方面出发的,或者是从北大荒返城知青的美好愿望出发的,而不是
从她和他双方面出发的。她感到他配不上自己。不是配不上一位女厂长,而是配
不上一个正热情饱满地拥抱住生活的女人。她这么认为。起码可以说,那两口子
与她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都没有预想到,这么多年来,生活大大地改造了他们
每一个人,谁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间,共同的东西,早已消
亡得所剩无几了。不同的东西,完全相反的东西,甚至难以调和的东西,在北大
荒返城知青之间产生了。它增长着,裂变着,像一些透明的然而坚硬的隔板,早
已将他们彼此分隔开来了,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你、我、他。不错,仍有一种亲近
感如同毛细血管,维系在他们之间,使他们在大干世界中好像都很熟悉似的,而
实际上他们已经陌生了。那真正能将他们联通在一起的动脉和静脉,已经被城市
生活所切断。而他们都曾幼稚地以为,那是极有韧性的,是不易被切断的。
她进而想到了当年的大游行。在那种难忘的情况之下,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富
有传奇色彩的“金嗓子”刘大文。他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是当年他们二十余万本
市返城待业知青的全体的精神象征。
他不是组织者,组织者是严晓东。但严晓东却没有成为他们的精神象征,而
是他,“金嗓子”刘大文。他们听从严晓东的口令行动,但是他们的心随着他刘
大文的双臂所挥舞的节拍跳动! 他那蓬乱的长发被大雨淋湿了,一绺贴在他脸上。
他的双臂挥舞得那么有力! 他的大嘴一张一合,带领他们高唱:“兄弟们啊,姐
妹们啊,不能再等待! ……”尽管他的嗓音当时已淹没得不那么响亮了,但是他
们当时仿佛都觉得,他们全体二十余万所唱出的歌声,分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唱
出来的。那歌声直冲霄汉,横贯城市的上空! 时至今日,她每每想起当年那大游
行的情景,仍不由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当时他满脸写着一种强烈的渴望,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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