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里的那些姑娘们究竟为什么大喊特喊了一阵
“乌拉”?
“我哪儿知道,莫名其妙! ”她拉开办公桌抽屉,翻出那盒港商送的高级彩
色特制坤烟,吸着那剩下的唯一一支紫色的,缓缓吐出一口有香味儿的袅袅烟雾,
问:“是啊,说说吧,你们究竟为什么欢呼‘乌拉’? 究竟为什么高兴? ”
“厂长,这要问你自己了! ”
“厂长,你自己首先宽松了,才会允许我们更加开放呀! 姐妹们你们说是不
是? ”
“就是的! ”
11
“厂长,瞧人家《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那个老毛子女厂长,那当的才叫够
份儿呐! 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男人,我们就打心眼里佩服人家那样的女厂长! 哪
像咱们中国的这个那个改革者,嘁! ……”
她无法遏制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心想要严肃,却不能够。
“就为我在外边过了一夜你们喊‘乌拉’? ”
姑娘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对”!
她们都端详着她,一个个那种喜悦劲儿,好像她当着她们的面儿许诺给了她
们什么大的利益。
“够了吧你们? ”曲秀娟把握时机对放肆的姑娘们说,‘’该结束了,厂长
的午饭都让你们搅得吃不成了! “
姑娘们便一个个畏惧地退出了。
她静心静意地享受般地吸完那只高级坤烟,拿起包子接着吃。
曲秀娟放下“小乌龟爬竿”,用手背触了触汤碗,说:“凉了。”拿起暖瓶
替她往碗里加了些开水,然后从报架上取下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她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半碗汤,将今天拟定意向书草案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一
遍,说到小李如何跟她赌气,曲秀娟也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你处理得不错嘛! ”曲秀娟用夸奖的口吻说,“我一直挺担心这件事儿呢
! 要是咱们那位北大荒哥儿们也像小李似的跟你赌起气来,咱们厂以后的日子可
就过得不那么顺啦! 唔,我差点儿忘了,美国那位陈先生上午打来一次电话,邀
请你今天晚上到国际旅游俱乐部跳舞。他的电话号码记在台历上呐,去或不去你
给人家回个电话。”
“去,那得去! ”她抓起电话,看着台历,边拨边说,“咱们不是跟他还有
笔好交易可谈嘛! ”
曲秀娟冷静地说:“我看他对你本人的兴趣比对谈交易的兴趣大得多呢! ”
“你闻出味道来了? ”
“倒不是我的嗅觉太敏感,是他的心思流露得过于急切了。”
不成想电话一拨就通,对方“喂,喂”着,她听出正是那位陈先生的语调。
她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以目光将曲秀娟召到了跟前。
她对曲秀娟耳语了几句,曲秀娟领悟地微微颔首,随即接过话筒,用一种与
自己性格大相径庭的斯斯文文的语调说:“陈先生吗? 我已向我们徐厂长转达您
的雅意了。不过,她工作太忙,未必能够赴邀。但她表示一定努力争取挤出时间
前往。是的,她是这么表示的。当然,她当然对您的雅意十分重视。没有,没有,
您别误会。
不是借口,更不是拒绝。哪里,哪里,我是乐于成人之美的。“
曲秀娟放下电话,二人相视而笑。
曲秀娟满腹狐疑地问:“你肯定去? ”
她沉吟片刻,走到窗前,从玻璃中欣赏着自己的面容,拢了拢头发,说:
“要去的,我对这位陈先生也颇感兴趣。不去,岂不是有点不识抬举了么? ”
“因为他是美籍华人? ”
“因为他是位有钱的大老板。”
“你呀! ……”
“说下去。”她将脸转向了曲秀娟。
“你变得太有心计了。”
“是么? 世界需要有心计的女人丰富它的色彩,否则,尽数男人出风头,那
这个世界对女人来说不是太乏味了么? ”
“你不情愿是个女人? ”
“不,恰恰相反。”她离开窗口,走到了曲秀娟的跟前,将一条手臂轻轻搭
在曲秀娟肩上,面对面地注视着曲秀娟的眼睛,思考着说,“女人为什么要喋喋
不休地抱怨自己是一个女人呢? 女人如果不能够靠自己的灵性寻找到一个真实的
自我,那么她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一切的抱怨之词都是从这样的女人口中散播
的。其实这样的女人又最容易满足。只要生活赐给她们一个平庸的男人她们就会
闭上嘴巴的,即使别人看出那个男人朽木不可雕也,她还会充满幻想地回答:可
以生长香菇。觉得她自己就是香菇。”
“你呀,不但变得有心计了,还变得能说会道了。”曲秀娟笑着将她的手从
肩上放下来,又问,“你对姑娘们刚才的放肆有何感想? ”
“你不是在责备我把她们都宠惯坏了吧? ”
“你不妨这么认为。”
“是啊,我承认我对她们有点儿宠惯。因为我常想,除了戴红卫兵袖标的年
代,我们几乎没被宠惯过。家长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老师普遍对我们要求得
很严。社会普遍对我们要求得很严,后来是革命的思想对我们要求得很严。整个
生活对我们就像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婆。她声明她爱我们,可是她把我们放在飞转
的砂轮上磨,磨到她对我们满意了为止。造成了我们遍身平滑的伤痕,比我们各
自的命运对我们造成的伤痕尤为严重。它是那么平滑,结成完善的痂,以至于我
们不觉得是伤痕。我们互相对比,总觉得我们身上才具有美好的东西。我们瞧着
身上没有痂的年轻人,觉得他们陌生。还嘲笑他们没有被放在砂轮上磨过,他们
身上没有看去那么平滑又那么完善的一层痂。而现在我感到,正是在当年被那砂
轮磨得很疼,淌过血的地方,生长出新的皮肤,和新的思想,使我身上的痂在一
部分一部分地蜕掉。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如今的年轻人像我们当年一样活得紧紧束
束。我们的那些姑娘们,在工厂是好工人,在社会上是好公民,便足以认为她们
全都是好姑娘了。至于她们对爱啦,性啦,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随她们去
好了。我们是厂长,不是教化院院长,对不对? 我确信生活在这方面的能力比我
们大得多。生活本身知道应该对人宽容到什么程度。
所以我们保持与生活相同的宽容态度,不使别人讨厌,不使自己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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