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东西上擦掉一层锈。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洗漱间,小俊神色惶惶地瞧着她:“大姐,你究
竟怎么了? 你脸白得吓人。”
“没什么。就是一时头昏……最近常这样……”
波斯猫挠住她裤角,她用鞋尖将它挑出老远。她复走入卧室,躺在折叠床上,
枕着被子。
“你家承包土地了么? ”
“嗯。”
“收成呢? ”
“还好。我爸那人稳,他量力而行。不像营长那么逞能。大姐你不知道,地
一旦承包给自家了,望着它,那么一大片,你觉得你像只田鼠。全家人的指望都
在那一片地上,就不由你不怕它。我就怕地,我爸也怕。我爸常说:‘不成想我
们这些修理了大半辈子地球的人,以前看地不过手里一团泥,咋捏弄咋是,捏弄
不好也没什么关系。
如今却怕起地来,要是侍候不周到它,营长就是我们的下场! ‘我们全家人
都不敢懒,一年四季扑在那块地上,累死累活地和它拼命。“
“小俊,讲点别的吧! ”
“嗯。那我给大姐讲点别的……前年有十几个北大荒知青返回北大荒,总局
请回去的,说是‘探亲’活动,都当了作家、记者什么什么的了。我爸见过他们。
那天晚上,我爸都睡下了,被人叫起来。说是他们要参观美国进口的大帐篷,要
我爸去发动充气机。
那充一次气得几百升柴油呢! 那天充气机有毛病,好不容易充起气来,他们
才进去一两分钟就出来了。白白浪费几百升柴油。那东西充气快,半个多小时就
差不多充起来了。放了气收起来可就麻烦了。我爸忙了大半夜,回来气哼哼地对
我们说:‘他们这哪叫“探亲”! 一个个衣锦还乡的样子! 妈的这号的往后趁早
别花钱请他们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还吃西瓜。没到下瓜的季节。没到下瓜季节
也给他们摘了两麻袋。结果呢,第二天早晨他们离开后,他们住的那房子周围,
哪哪扔的都是切两半的没红瓢的瓜。老职工们见了心疼,捡回家去吃。听人讲他
们里还有人说这样的话:‘北大荒当年亏我们的,我们回来怎么吃怎么喝都仗义,
甭客气那个! ’大姐你说北大荒真亏你们的吗? 当年就那么个年代,就那么个条
件,你们城里人去受了点儿委屈,也不是北大荒的罪孽呀! 、好歹你们挣的是工
资不是工分吧? 遇上多么不好的年成,也没少开过你们工资吧? 要怨恨也别怨恨
北大荒呀? 是不是大姐? 当年不是我们北大荒人到城里花言巧语将你们骗去的吧
? “
“不是。”
“当年你们许多知青是怀着一颗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心自愿去的对不对? ”
“对。”
“我爸说,你们去了,我们敲锣打鼓欢迎你们。腾出房子给你们住。你们受
苦受累,我们和你们一样。好点儿的工作,都是你们知青的份儿。有几个我们老
职工的子女们能摊得着? 因为你们文化比我们高哇! 你们忽拉一走,学校没了老
师,拖拉机没人会开了,卫生所没人看病了;没有了电工,没有了机修工,没有
了会计,没有了搞农科研的;麦子收不回来,菜长在地里,我们怨谁呢? ”
“……”
“探亲‘那伙里,有一个在北大荒呆了还不到半年,就仗着他老子是部队的
官儿,’走后门‘参军了。大姐你说他探的什么亲啊? 大姐你说北大荒亏他什么
了啊? 大姐你说北大荒冲哪方面对不起他啊? 他还抱怨北大荒盖了砖房,修了公
路,有了电线杆子,败了他的诗兴。从国外买这么多先进的农机具干什么? 这地
方永远永远保留着一种荒蛮景象才好。那才真叫入诗入画的地方! 大姐你听这是
人话么? 说这种话损不损呀? 他怎么不说连麦子干脆也别种啊? 横竖我们北大荒
人该像野人似的住在树洞里,见了他这样的人就围上去讨面包渣吃? 让他这样的
城里文明人儿一路坐着大轿车观自然景,高兴胡诌两句诗的时候有诗可作是不是
? ”
尽管其实并没换话题,仅仅换了谈话的角度,小俊却显得不那么被动了,越
说话越多。从那些话中,她听出了积郁在胸的抵触情绪。当年北大荒知青大返城
后,究竟给北大荒造成了什么样的惨重损失? 究竟在北大荒人的头脑中造成了什
么样的具体的伤痛性的思维? 她不得而知,也无从想象。此前她根本就没有这样
想过,若不是小俊这北大荒姑娘当面对她说的这些牢骚甚于亲近的话,她永远也
不会彻底摆脱一个返城北大荒知青那种痼疾般的偏执的受损心态,而从另一种超
越自我得失的更客观的立场进行思考。
她默默地望着小俊,暗想,难道一场历时十一年之久的始于轰轰烈烈而终于
诅天咒地的所谓“上山下乡”运动,造成的不仅仅是一代人延续持久的失落心理,
更是两败俱伤么? 那一片遥远的记忆中的土地受到伤害了么? 真的受到伤害了么
? 由于我们? 那一些印象淡漠了的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了的北大荒人受到伤害了么
? 真的受到伤害了么? 也由于我们? 是啊,是啊,我们是又回到城市里来了,在
苦涩的回忆之中提炼着美好的或感伤的经历。在与个人命运和生活的疲惫不堪的
较量之中忘却我们的伤痛,愈合着我们的创口,平复着被我们各自的积怨啃得凸
凸凹凹的残缺不全的我们各自的品格。而北大荒的土地却是永远缄默的,以其缄
默显示出高贵的矜持。而北大荒人却是永远还要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子子孙孙,
做那片土地的主人,亦做那片土地的奴仆。将他们的后代生殖不息地繁衍在那片
土地上,将他们的汗水一把一把甩播在那片土地上,不论前景如何。。
与他们相比,我们的种种积怨种种失落感种种自以为天经地义理由充足的要
求补偿什么的心态,是不是证明我们太自私太娇贵太矫情了呢? 她第一次这样自
问。
“小俊,别说了。我想睡一会儿。”
“嗯。我不说了……大姐你生气了吧? ”
“生什么气? ”
“生我的气呗! ”
“不……我只是想睡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
小俊有几分猜疑有几分失悔地瞧着她,习惯地要摆弄自己的辫梢,手在胸前
抓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辫梢可摆弄了,便摆弄裙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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