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吧。”小俊终于将金币扔在床上。灯光的照耀之下,它们在床上发着
黄澄澄的金辉。
她默默从床上拿起了那袋金币。奇怪于它们的分量竟很轻很轻,也开始奇怪
金币怎么会装在一个连半分钱都不值的透明的塑料袋里。每一块金币的正面,都
凸压着“2000$ ”的字样。她知道“$ ”代表美元。十四块,那么它们价值两万
八千美元。她也听说如今黑市上人民币兑换美元的比率是1 :6 。那么它们价值
近二十万人民币。
拥有了这些金币,如今是足以使一个中国人变成为阔佬的。
她翻过塑料袋看,每一块金币的背面又都凹压着“恭喜发财”
四个中国字。
姚玉慧将这些金币在手里掂了又掂。她终于怀疑起它们的真伪了。
“大姐,你一定能想出稳妥的办法倒手是不是? 大姐我不回北大荒了! 有了
它们傻瓜才回北大荒呢! 大姐我要在城里买住房,买两间像你这样的单元楼房。
然后我要起个执照做个体户。我从此要当一个城市人,嫁给一个城市人。大姐今
后我还是少不了得求你帮我什么忙。大姐今后我要把你看做是我的亲姐姐,一辈
子不忘你对我的大恩大德。”小俊轻轻走到她身边,欣赏着金币,以充满憧憬的
语调,絮絮地娓娓动听地尽说尽说,这北大荒的姑娘陶醉在某种向往之中了。
“不是金币。金币不可能这么轻。”姚玉慧断然地说,然后将它们抛到了床
上。
“不是金币? 不是金币是什么? 明明是金币! ”小俊迅速地将它们抓了起来,
眼里闪出精明的目光,狡猾地望着她。那意思是:大姐,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
骗不了我的,我不是三岁小孩儿! “我绝不逼你交到任何地方了,完全属于你。”
她脱衣服,预备睡觉。
小俊则扯开了塑料袋,将那些金币抖落床上,拿起一枚,像旧时代金银铺的
老板似的,放一半在嘴里使劲儿咬:结果一口咬下半个金币。她吐在手心,瞅着
呆住了。
姚玉慧见状,从她手心拿起看看,又放在她手心,笑道:“吃了吧,是巧克
力。”
“巧……克力? 怎么是巧克力呢? 怎么是巧克力呢? ”小俊也呆笑了。
突然这姑娘一头扎在床上,大哭。边哭边嚷:“不吃! 不吃不吃! ”抓起那
些“金币”,歇斯底里地扔向四面八方……
就在那一时刻,好“大姐”厌倦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小俊“病”了。
小俊似病非病地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不吃,不喝,不说话。
小俊病好了之后,变得无精打采,沉默寡言了,却矢口不提打算什么时候回
家。
小俊不提,好“大姐”姚玉慧也不提。她认为自己不该提,因为她已经说过
那样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一样,你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依旧提议带小俊去什么什么地方开开眼界,玩玩。但她已经没有了最初那
种兴致勃勃的好情绪。
小俊也没有了初来乍到时那种希望能在一天内就逛遍这一座城市的好情绪。
所里要派一个人到南京参加律师事务经验交流会议,她第一次为自己争取了
一次出差机会。
她要摆脱自己已经厌倦了的好“大姐”的角色,起码希望摆脱一个时期。她
觉得自己如果要将好“大姐”的角色成功地饰演到底,有始有终,非得超出目前
的“规定情节”,重新体验角色,重新进入角色不可。她唯恐在没有来得及重新
进入角色之前,不但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角色,而且厌倦了小俊这个配角。
配角? 究竟小俊是配角? 或我自己是配角? 她得不出一个肯定的结论。而这
件事不过是生活中的戏剧? 小戏一场? 不,不,不……
小俊,我发誓,管理员,我发誓,我姚玉慧本不是在演戏啊! 我是真心实意
欢迎你们的呀! 我从内心里想要亲近你们,亲近一些人,或者仅仅哪一个人。
她怀着一颗对别人感到无比内疚的心到南京去了。
她没有委托家人照顾小俊这位远方客人。
母亲根本不会将小俊当做客人,在母亲眼里,小俊不过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
北大荒姑娘而已。和家里曾经频繁雇用频繁辞退的那些来自安徽、四川、江西、
江苏农村的小“阿姨”们是一类姑娘。
与其说母亲很难容忍她们,毋宁说她们很难容忍母亲。母亲的令人难以容忍,
不唯是因为进入了更年期,更是因为曾经管理过许多男人和女人,而现在连儿女
们也压根儿不服她管了。
父亲是能够将小俊当做客人的,但父亲自己仿佛也变成家里的一位客人了。
父亲是那么害怕终于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被时代的大潮毫不留情地彻底逼退
到家中,所以像一个老孤儿,一往情深不知疲倦地留恋在社会上,出席各种各样
的会议。包括一些无关紧要的,政协主席到场既没有什么意义也不见得很受欢迎
的会议。
弟弟是不堪信任的,并且绝对不能够礼貌地平等地对待小俊。
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城市人。
妹妹对这位来自北大荒的姑娘那种被自己的想象夸张了的好奇心,在与小俊
进一步接触之后,很快便会索然的。索然了,便不肯履行任何义务了。何况,在
玩乐方面,妹妹一向喜欢“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连小赵也常常寻找不到她的
芳踪,对之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
好“大姐”将小俊“移交”给了电脑以“优选”的方式替她选择的那一个男
人——英语教师田非。当初,在婚姻介绍所,她就是通过电脑“红娘”才结识他
的。除了夏律师,他是最值得她信任的人。
她虽然至今仍爱不起他来,但却信任着他。别人说他本分,业务型,是个老
成持重的知识分子。电脑也是将他这么归类的。她认为在这一点上,别人和电脑
并没错。尽管她至今仍爱不起他来,努力想爱也无济于事,但她准备嫁给他。甚
至可以说,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嫁给他,下了决心要结束老姑娘的生活。只不过
因为仍爱不起他来,希望再往后些做他的老婆。婚姻介绍所的人曾含蓄地告诉过
她,即或电脑,也是很难再为她选择一个对于她那么理想的男人了。电脑尚且很
难,她自己还能存什么非分之想呢? 在这科学的大时代,不相信科学无疑是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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