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父以他几十年所积累的辨别人的宝贵经验判断,您绝不会是那种损公肥
私、受贿贪赃之人。家父嘱我转告您,他对您的品格是非常信赖的。”
徐淑芳不由垂下目光,沉默经久,口中才低低吐出两个字:“谢谢。”
她也只有“谢谢”而已。
“我们对于中国所谓改革者们的普遍命运有所了解。你们骑的是无鞍无缰驽
马,局势稍有动荡,许多人便可能纷纷落马,甚至身败名裂。您……不至于认为
家父替您的担忧,也是荒唐的吧? ”
“谢谢。”她也只有再说“谢谢”而已。但她望着对方的那种目光,却是相
当坦荡相当镇定的。她固守着她的尊严。
“这份徐淑芳女士的粗略的资料,留给您做个纪念吧! 与其说它是慎重的证
明,莫如说是美国式的幽默。家母的照片,也请求您哪怕暂时收下……我们已经
预订了五天后的机票,如果家父枉自多情了,我们希望它五天内物归原主。不必
当面送还,请寄我就是。在我们今后的来往中,家父将绝不重提这件事。家父在
商业方面是铮铮硬汉,在人际方面实乃谦谦君子。您看我这当女儿的,尽说自己
父亲的好话了。”陈小姐站起,收走记事本,只将照片留在桌上,矜持地向她伸
出手时,瞧着照片又说,“如果五天内它没有物归原主,我和家父将会高兴无比
地推迟归期。”
徐淑芳表情沉静,却心中紊乱,竞忘了礼节,没有站起,也没有回答一字,
只是默默将一只手伸给了对方。陈小姐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便走。她这才
站起,一直望着陈小姐的背影,直至那个苗条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她缓缓坐下,目光一落在照片上,立刻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仿佛对于照片上那个女人太像自己,或者反过来说自己太像照片上那个女人
这一事实心怀忐忑。
她一路思绪纷杂地回到了厂里。
曲秀娟一见劈头便问:“淑芳,你究竟干了些什么?!”这话问得咄咄逼人而
又唐突,她不知秀娟是从何谈起,一时愣住了。
“审计局来人找我调查你的问题,这是为什么? ”
“为什么? ”
一‘我正在问你哪! 他们问我何时调入厂里的? 谁把我调入厂里的? 谁任命
我当副厂长的? 工资多少? 有多大权? 我和你的关系如何? 我们是怎样分配权力
的? 是以什么原则发奖金的? 对你在行使职权方面或经济来源方面有没有过什么
疑点? 等等,等等! 还要求我向你保密!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啊? 为什么啊? “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只有自言自语的份儿。
突然她叫嚷起来:“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概不知道!
不知道是谁,抓住了我什么把柄! 不知道首先是哪些方面,以什么名义暗中审查
我! 不知道哪些人,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也不知道我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不知道
! 不知道! ”她连连拍了几下桌子。
笔筒中,那只爬到竿顶的小乌龟受到震动,倏地顺着控制线绳滑落,被笔筒
一口吞了。
曲秀娟一时呆住了,怔怔地望了她许久,缓缓走至她跟前,将双手轻搭在她
肩头,凝视着她说:“淑芳,别生气……我才不信他们会从你身上搞出什么名堂,
只不过把我弄糊涂了。”
她低下头,发出一声呜咽。然而并未哭,眼中亦无泪。她猛地扬起头说:
“吃饭去! ”
那天夜里,守门的老赵头发现一个人影在厂内徘徊,这儿站站,那儿站站,
姗姗走向车间,如同幽灵。
他起了疑心,披件衣服跟踪着,接近了猛喝一声:“谁! ”举起手电,一道
光束射将过去。徐淑芳被光束射得以臂掩目。
“原来是厂长啊,怎么还没睡? ”
“睡不着,散散步……”她搪塞着。
“咱们这厂,如今是越来越体面啦! 满院的花儿,满院的香气,我可不真成
了老秋翁么! 你看这夜来香偷偷地开得多娇美! 厂长,我替你掐一把拿屋里插着
? ”老头儿说着就欲掐花。
“别,掐了多可惜! ”她赶忙加以制止。
这一时刻,她内心里充满了爱,不唯是对那偷偷地开得娇美无比、馨香四溢
的夜来香,而是对整个厂的情感。
她觉得她自己早已是它的一部分,而它之对于自己同样重要。
“我不走……”她喃喃地对自己说,然而那听来是动摇着的固执。
“那你就在这儿闻吧,别凉着。”老赵头儿嘟哝着离开了。
夜来香似乎将整个夜都熏香了,月光将她变了形的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事情势态发展得急剧而严峻,超出她的料想。
第二天上午,她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领头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精
瘦女人,另外一位,是显得很结实的青年人。
“徐厂长在吗? ”精瘦女人的眼光停在徐淑芳脸上。
“我就是。你们是……”
“我们是市审计局派来的,这是我们的介绍信。”说完从提包里拿出介绍信
交到徐淑芳手中。
徐淑芳一边看介绍信,一边思忖,脸上很平静:“好,请坐。”看罢,为他
们沏茶。“哟,还是龙井茶。我们不喝。”精瘦女人的嘴角漾起一丝冷笑。
“我自己喝。”徐淑芳点燃一支香烟,用睥睨的目光望着蜷坐在长沙发中的
两个男女。
精瘦女人从提包里拿出小本,迎着徐淑芳的目光说:“徐厂长,我们审计局
最近收到一些反映你问题的群众来信,有的是由报社转来的。这些问题写得都很
具体,领导上让我们来和你核实一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不是早就洗耳恭听了吗? 有什么话直说吧! ”
精瘦女人和那位男青年交换了一下目光,年轻男人摊开本子准备记录。
精瘦女人干咳了一下说:“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党员的? ”
“怎么? 审计局也过问党组织的事吗? ”徐淑芳确实有些惊讶不解了。
“不,这个问题和我们下面要问的有关,请回答好了! ”
“个人申请、党员介绍、支部通过、上级批准。我就这么成为党员的。”
“介绍人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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