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的样子,诡秘地隔着桌子向对方俯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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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也不由得向她俯过身来。
她的嘴几乎贴着对方的耳朵说:“我想和陈先生睡觉! ”
对方如同被电击了一下,倏地躲避开她,意识到受了捉弄,脸气得煞白。
她表情烂漫地望着对方。
对方猛地站了起来:“今天就谈到这里! ”
“欢迎再来! ”
她坐着不动。只撩起目光,嘲笑地瞧着对方的脸。
此刻,她的抵触情绪已达到了挑战的地步。
那一男一女转身便走。
“我们厂里花开的正好,要不要折一束? ”
“不——要! ——”
门砰地关上了。
徐淑芳怔怔地望着眼前烟灰缸中被水浸湿,渐渐变黄的烟蒂,心中亦如被一
股腥黄的污水浸渍。
忽然,她伏在桌上,脸掩埋臂中。
门轻轻开了。
曲秀娟同情地望着她——她双肩耸动,在无声哭泣。
“淑芳……”
“……”
曲秀娟犹豫地站在那里,几经踟蹰,退了出去……
第二天,她被通告停职反省。
曲秀娟像母亲寻找走失了的孩子,找遍全厂,各处打电话,找不到她。问司
机小李,小李也不知她的去向。
“你为什么不知道她在哪儿? ”曲副厂长大发脾气。
“你又没让我看着她! ”司机小李同样大发脾气,他也正为此事着急。
全厂乱了套,没谁还能安心工作。
姑娘们八个一帮、十个一伙,叽叽喳喳,都说厂长如果有个好歹,非把来调
查的人挠成条不可! “老秋翁”寸步不离曲秀娟,喋喋不休:“找哇! 副厂长你
下令找哇! 全厂人都派出去! 找遍全市! ”
相比之下,曲秀娟倒显得异常冷静。她相信,徐淑芳既不会去死,也不至于
发疯。如此这般的不公正如果压在她自己身上,她也是完全承受得了的。不就是
停职反省么? 小菜儿一盘! 咽得下去! 她不过是想在徐淑芳需要安慰的时候,给
予一些安慰罢了! 倘徐淑芳真的被撤职了,副厂长她也不当了。仍去经营个体修
鞋铺,当个自由民! 这年头,会赚钱的自由民比当个小厂的厂长日子过得潇洒多
了。
她欺骗姑娘们,说厂长已经找到了,是被陈先生父女请去了。
全厂人这才安心。但姑娘们仍替厂长愤愤不平,一边干活一边计议,有的说
罢工,有的说去游行,还有的说去审计局闹去,就像上次去报社一样,七言八语,
计议到下班,也没个结果。大家都窝着一口气。
那一天下午,在公园里,在碰碰车场,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使玩碰碰车和看
玩碰碰车的人们都好生奇怪。她表情愀然地坐在一辆碰碰车上,却似乎根本无心
加以控制,被撞来撞去,不惊不慌,不叫不笑,任而由之……
人们以为她神经不正常,或者在家受了丈夫的气,到碰碰车场上来以独特的
方式宣泄。
隔日,徐淑芳出现在陈氏父女面前。
她郑重地对他们说:“我十分感激你们送给我那张珍贵的照片,我愿意永远
保存它! ”
那父女二人惊喜异常地相互望了一眼。
陈先生冲动地向她张开了双臂,然而扑人他怀中的并不是被停职反省的百花
玩具厂厂长,是他自己的女儿。
女儿对父亲说:“爸爸,我真替你高兴! ”
随后,陈小姐拥抱着徐淑芳说:“按照西方的习惯,从今往后。
‘您’对于我们就是‘你’了! 可能我和我的两位哥哥都将不习惯叫你母亲,
但我们都会特别尊敬你,并像我们的父亲一样亲爱你! “
陈先生幸福得落泪了,连连说:“退机票! 退机票……”
徐淑芳也落泪了。她内心里大受感动,却并不怎样激动。她的眼泪与陈先生
的眼泪所表达的很不相同。
晚上,她来到了她的小叔子也是妹夫家中。当年的大院已不复存在,全院人
家都住上了楼房。
那一天是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二日。
那一天是她的小伟的生日。
他说:“姐,你来得正巧,帮我们包饺子吧! ”
有时他随着妻子叫她姐,有时妻子随着他叫她嫂子。那本是怎么叫都有理的。
于是她就洗了手,帮他们包饺子。
他们的儿子躺在床上睡着,家里很安静。
她细致地包好了几个饺子,低声说:“我要结婚了。”
他们都停了手,有些不相信,以为她在开玩笑。
“真的。”
他问:“跟什么人? ”
她低下头,拿起一个饺子皮儿,一边抹馅一边说:“跟那个美籍华人陈先生,
一星期后。”双手使劲—捏,捏成一个工艺品似的饺子。
一阵沉默。
妹妹问:“那,我和立伟能参加你的婚礼吗? ”
她说:“当然。谁比你们更有资格? ”目光却望着她的小叔子。
而他说:“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走出屋去了。
一会儿,他进来后,仍一言不发地擀饺子皮儿,一个饺子皮儿快被擀透明了,
还擀。
“立伟,你怎么不说话? ”
“我有点怕……”
“怕什么? ”
“怕再也见不到嫂子了……”
“放心,嫂子还是你嫂子。我只想作陈先生的妻子,不想作美籍华人。”
他笑了。
她也笑了。
她包的饺子个个像工艺品,没有一个煮破的。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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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由“侨联”代为操办,晚报于是有了头条新闻。通栏标题是“爱国华侨
觅知音,改革女性结良缘”。不乏祝贺之词,“在对外开放的大好形势之下,鹊
桥横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线牵”云云。
徐淑芳亲送部分请柬,也就是曲秀娟、姚守义、吴茵、严晓东、姚玉慧、夏
律师,再加上自己的妹妹和小叔子等人而已。
她本不愿请王志松,几经考虑,最终还是将他的名字写上了请柬。是将他的
名字和吴茵的名字分开写的,一人一份。
她想:来不来在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尽管她已很瞧不起他,但他目前毕竟
还是吴茵的丈夫。实际上她已不将他看成吴茵的丈夫了。他留在她心中的最后的
情愫也早已荡然无存了。她希望他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反省到,他们没有结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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