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
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
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
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
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
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 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 ”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
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
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
……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啪! 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
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
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
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
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
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2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
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
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
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
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
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
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
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
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
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
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
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
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
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 你病了? ……”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
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
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
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
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
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
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
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
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
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
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
“妈妈! ”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
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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