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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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

  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

  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

  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

  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

  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

  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

  笛声……

  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

  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

  内张望……

  她再听不到那少女喊叫姐姐的尖脆嗓音了。她不由得转身寻找,见那一高一

  低两块僵立不动的“太湖石”旁,多了一个“石猴”。

  那瘦高的老人一条手臂紧搂着那少女的肩膀,那少女则替老人举着木牌,努

  力举高……

  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

  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

  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

  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 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

  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

  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

  你……”

  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

  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

  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

  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

  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

  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

  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

  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

  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

  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

  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过呢? 她开始怀疑了。当她和几千名返城知识青年登上113

  次“专列”时,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了。

  碑下果然停着一辆小汽车。不是她所常见的“上海”,也不是仅在出租汽车

  站还超龄“服役”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小汽车。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

  今还可以看到那种五十年代的、黑甲虫般的、破旧的苏联小汽车驶来驶去。它们

  也是历史,使人回想起两个国家的友好年代。它们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些难忘

  的幸福的记忆,至今仍保留在这一个返城知识青年,这位现任市长的女儿,这位

  档案上记载着曾担任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里。

  而眼前这辆小汽车,样式很高级,也很美观,它是崭新的,一看便知,不是

  国产汽车。她不禁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很陌生了。就连这座城市的马路上

  如今奔驶着哪几类较常见的小汽车,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乘

  坐的是什么牌的小汽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虽然很冷,司机门的车窗却是摇下来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位上吸烟。车内

  传出美妙的音乐,音量不大不小。

  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接自己的那辆小汽车,也不愿贸然上前询问。

  一个人匆匆从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到了小汽车跟前。

  车后门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秀发披肩的头,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问:“还没

  接到? ”

  被问的,是个穿呢大衣的青年,没戴帽子。他扫兴地回答姑娘:“也许没坐

  上这次车,反正广播员已经广播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姑娘嘟起了嘴:“真是的! 没坐上这次车,就该拍封电报告诉家里嘛! ”

  青年说:“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还等不着,就回去! ”

  姑娘用撒娇的语调说:“别等了! 反正她也不会带多少东西回来! 我还没吃

  晚饭呢,你大概忘了吧? 咱们还有一场八点五十的电影呐! ”

  青年看了看手表,说:“来得及。等不着,让刘师傅直接开车送我们到影院。”

  又转对司机说,“刘师傅,你还要到电影院去接我们回家哟! ”

  “没说的! ”中年司机乐于效劳地回答,同时朝青年递过支烟。

  她终于确信,这辆小汽车正是接自己的。因为她已认出,那青年是自己的弟

  弟。

  “明辉! ……”她叫了一声。

  弟弟猛转身回望,疾步上前,一下子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她,显出高兴万分的

  样子大声说:“嘿!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出站啊? 你听到广播了吗? 我还以为接

  不着你了呢! 你怎么就背着一个破书包哇? 你的东西呢? ”

  几年未见,弟弟长高了,差不多要比她高出一头,相貌堂堂,英俊而潇洒,

  成为一个小伙子了。

  “东西提前托运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到。”她挣脱弟弟的搂抱,退后了一步。

  自从当上教导员,她便很不习惯别人用过分亲热的举动对待自己了,尤其不习惯

  男性过分亲热的对待。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觉得有点别扭。何况弟弟已不

  再是从前的小弟弟了,何况还当着司机和一个陌生姑娘的面,她觉得自己的脸微

  微热了一阵。天黑,弟弟是不会看出她脸红的。

  “姐姐你真是的! 你还会有些什么宝贝东西,值得从北大荒千里迢迢地托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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