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务正业,品行也不好,因为调戏妇女,被判过两年徒刑。他那些钱也不是好
路挣来的。你继母是与做媒的人合计着把你卖给了他呀! 做这样的媒,真是缺了
八辈子德呀! ”
虽然继母对待她还不如对待一只猫,但她心里却从来也没有恨过继母。那一
天,听了那一位好心的大婶的话以后,继母在她眼中便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告诉那位大婶,她的心已经留在北大荒了,留给一个和她同连队的本市的
小伙子了。
大婶怜悯地瞧着她,连连摇头说:“孩子,这也是个愁哇! 他若一辈子返不
了城,你们可怎么办呢? ”
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应该等他。不仅仅是等三年,而是应该等一辈
子。
“淑芳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刘呀! 你们先聊着,我到小铺去买包火
柴。”继母一见她回来了,满脸对那个男人堆下层层笑褶,煞有介事地起身便走。
那男人充满色欲的目光,对她遍体扫描。
那种目光使她想起了第一天去卸煤时,那些雄猩猩般的、对女人的身体感到
饥渴的男人们的可怕目光。
今天虽然是在自己的家里,虽然只面对其类之一,她还是感到不寒而栗,打
了个哆嗦。
女性本能的起码的自尊使她的脸涨得血红。
她大声说:“妈,您不用去买火柴,我去买吧! ”说罢便转身跨出家门。
她在市内到处茫无目的地彳亍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家。
一回到家里,继母便摔东掼西,辱骂不休。
“二十六七的陈年剩货你还想攀上一个才貌双全的呀? 你那是大白天做梦!
泡在城里不愿下乡的待业女学生哪趟街没有几个,只要趁钱,缺胳膊少腿的男人
也能划拉到手十七八的! 你以为你返城回来的倒还算稀罕物啦! 有能耐你就自己
去找一个稀罕你的,早早滚出这个家! 我没来由白养活你给你当妈! ……”
她默默爬到低矮的吊铺上,用被子包住头,任凭凌辱的毒汁一阵阵泼向自己,
咬破了嘴唇一声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来时,继母在屋内将门插上了。她敲了几下门,继母非但
不给她开门,反而将灯熄了。时间并不算太晚,才八点多钟。
她明知继母存心“整治”她,却除了再敲门,别无奈何。一下也不敢使劲敲,
唯恐继母毫无恻隐将她关在门外一夜。
敲了许久,继母总算开了门,还没放她进去,劈头便汹汹地问:“深更半夜
地回来,泡哪个野男人去啦? ”
她赶紧笑着解释:“妈,我到我们同连队的一个战友家去了。
他母亲病了,家中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小妹妹,我帮着照顾了一天……“
没容她说完,继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吗! 你住着我的吃着我的喝
着我的,还张口闭口虚情假意地管我叫妈,却去为别人的妈尽孝心,你要是有脸
皮有志气就别回来住呀! ……”
她忍气吞声地说:“妈,我不知道您病了。照顾别人的母亲,是我答应过别
人的义务……”
“义务? 你对我就没有义务了吗?!”继母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内,看样子并不
想放她进屋。
她终于忍无可忍,顶撞了一句:“可是你给过我对你尽义务的机会对你尽义
务的权利吗? 这个家不只是你的,这房子是我父亲单位的! ……”
“你?!……”继母突然放声嚎哭,“唉呀呀,我的苍天哇,我那死去的人呀
! 你可把我撇闪得好苦啊! 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带了去呀! ……”
她怕邻居们听到笑话,赶紧哀求道:“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 您如果还
念着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儿上,原谅我那句错话吧! 只要您把我当一
个女儿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 你敢当面咒我早死呀? 你以为我哭的是你父亲那个死鬼吗? 呸! 我
早把他忘啦! 跟他我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我哭我原先那个人! ……”说罢,又
大哭。哭得兴起,重演故伎,坐在门槛内,边哭边双手拍打膝盖。
在静静的夜晚,那哭嚎声很疹人。她的脑袋都要爆炸开了。
她不知所措地双手紧紧捂上了耳朵。
邻居们闻声而来,有的劝继母,有的佯装责备她:“淑芳,你怎么能惹你妈
生这么大的气呀! ”
那位好心的大婶将她扯到一旁,悄声对她说:“孩子,她这是到了更年期呀
! 你又没工作,你就多忍着吧! 快去给她赔个不是算了,啊? ……”将她轻轻往
继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继母跟前,望着坐在地上耍泼耍赖哇哇哭嚎的继母,心中充满了对
继母的厌恶和鄙视。
她猛转身跑了。
过了后半夜,她仍徘徊在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头受了伤的牝鹿,孤
独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无处栖身,兜里没有一分钱。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轧死的那条马路。
她在“豆芽菜”从铁路桥上跳下来的那个地方站立了很久。几场大雨已将血
迹冲涤干净。路灯幽蓝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儿。
她丝毫也没有产生恐惧。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情况下,恐惧就不附身了。她只是
又觉得一阵恶心,想呕吐。
她站在那个地方并非是凭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怜他,倒是非常可怜
那个被他所杀的十三岁的小女孩。他认为杀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儿。
但那个人只不过在揭发批判他父母的群众大会上发过言而已。而那个十三岁的小
女孩连见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完全无辜地惨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
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亚男,从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检法系统
的干部。
她站在那个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个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一步步蹬上了铁路路基,
一步步走到了桥上。
那只看不见的手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同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悄悄对她耳
语:“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点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
跳,一切不能了结的就都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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