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芳,你不进入这所小房你再无归宿! ”她严厉地警告自己,同时举起
了一只手。
“不,你不必敲门! 因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你是一个妻子,你是一个嫂
子,无论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权否认这一点! ……”
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鼓励她,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对她说话。
于是她推开门迈了进去,她那样子就像一个主妇从市场上买了东西回到家里
那么从容。
可是她却没敢把自尊心带进屋去。
8
郭氏兄弟,都坐在沙发上,都吸着烟。小小的空间,被罩在烟雾的帐子里。
郭立强第一个站了起来,随后郭立伟也站了起来。两兄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像看着一个陌生而又危险的来客。
她侧转身,将门推开了一半。烟雾缓缓地向外面爬去。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
渐渐占领了屋子。
她轻轻关上门,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款款坐下去。将拎着的小布包,放
在膝上。这一点暴露了她内心的冲突,证明她根本没有那种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安
定感,而是预备着随时被别人赶出去。
她吃力地扮演着一个她并不能胜任的角色,却又那么缺乏自信。
郭立强将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抬脚踩住,像是将一根钉子踩进了地板,
不再挪动那只脚。也仿佛踩住了一只蝎子,唯恐那只脚稍一挪动,蝎子的毒尾会
在他脚上狠蜇一下置他死地似的。
“别往地上扔烟。”她用批评的语调说,“弟弟油地板费了多大劲呀! ”她
的头却低垂着,眼睛瞧的是自己的双手。
“你别叫我弟弟! ”郭立伟恨恨地吼了一句。
“立伟! ”郭立强大声喝斥,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凡是属于你的东西,
连我给你买的两件衣服在内,都在那个布包里了,不会缺少什么的。”他的语调,
平静而冰冷。
她沉默了许久才鼓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说:
“我没打开看,我不想带着它到处流浪。”
“这是我们的家,不是收容所! ”郭立伟又吼起来。
“难道这就不是我的家了么? ”她抗议地说。
“你! ……无耻! ”郭立伟挥起了拳头,要揍她。
她眯起眼睛望着他说:“你要当着自己哥哥的面打嫂子么? ”
郭立伟恨得说不出话,挥起的拳头在空中发抖。
“立伟,你先出去一下。”郭立强瞪了弟弟一眼。
当弟弟的愤愤地冲出去了。
郭立强沉默许久,说出了一番显然经过反复思考的话:“我今天没去接你出
院,就等于告诉你,你不必违心地回到我这里。你可以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去。我
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悲喜剧,一场闹剧,如此而已。我是能够忘掉这件事
的,你也不必向我作任何解释,更不必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从今以后,就算
我没认识过你这么个人,你也没认识过我这么个人……至于那张结婚证书,我们
应该共同去将它换成一张离婚证书,这是你我都必须履行的手续! ……”
“不! ……”她叫道,猛地站起来,小布包掉在地上。
“你不什么? ”他无动于衷地问。
“不,不,我不离婚! ”她向他走来,站在他面前,用充满凄凉的眼睛看着
他,摇着头令人哀怜地说,“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人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人,
我不能让两个人都恨我。只要有一个人能宽恕我,那么就让另一个人永远地恨我
吧! ……”
他依然那么无动于衷地问:“于是你就选择了我作为应该宽恕你的人? ”
她又向他走近一步,近得感到了他的呼吸,近得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凝视着那双眼睛,低声说:“告诉我真话,你和我结婚,除了对我的同情
和怜悯,就一点爱都没有么? ”
他紧闭嘴,不回答。
“告诉我……”她微仰着脸,仍凝视着他的眼睛,也凝视他眼中的自己。她
仿佛是一个占卦者,仿佛从他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能显示出决定她生死吉凶的迹象
来。
一个紧张的颤栗着的灵魂凝视着一个将对它作出判决的似乎毫无恻隐的灵魂。
他不开口。
她就那么凝视着他,仿佛将永恒地凝视着,永恒地期待着。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一个灵魂终于结束了对另一个灵魂长如百年
的折磨,敲下了自己的法槌。
他这句话在她听来则是更明确的三个字——也有爱……
苍天救我! 她那紧张期待着的灵魂长吁一声,顿时垮倒了。
她再也没有半点力量坚持着站定在他面前,她张开双臂搂抱住他。她浑身瑟
瑟发抖紧紧地紧紧地偎在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命运判决给她的这个男人,
这足以使她鼓起勇气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的宝贵的指望。
他起初木然地站着,任凭她紧紧偎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自己而无动于衷。但
他毕竟是爱她的! 他那用理性的钢筋和道德的水泥所构筑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内
心工事,在她可怜的浓缩的柔情之下防御了半分钟便彻底瓦解。女性的哀然的悱
然的如残烛如幽水的凄凄之情,对于除非有一副魔鬼心肠的男人外是无法抗拒的。
他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肩膀。
对于从小就习惯了将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的他,她是他亲手点种在自己心里
的一颗种子。他怀着多少憧憬多少希望感受过这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生长、形
成含苞待放的蓓蕾啊! 怜情爱意如淡淡的晨雾弥漫在他胸中。
他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她脸上淌着两行泪水,她死劲咬住下唇。一颗灵魂所
承担的一切莫大的委屈所包容的那一切复杂的情感都呈现在这张脸上了。她分明
就要无法克制地放声大哭了。
字典中全部与人性有关的字和词仿佛都写在这一张泪涟涟的脸上了!
他的心肠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被深深地打动过。
他真想用他的吻拭去她脸上的泪,也拭去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那些比眼泪更打
动他的字和词。
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对他愤恨地说:“夺来的! 她是你夺来的! ……”
仿佛有第三个人就站在这小屋里。
他一下子推开了她。
他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灼热。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架花圈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火焰烤着他,也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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