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她找碴与每一个和她同桌的男同学吵架。一个半月后,老师无可奈何,只好
又将她和他调在了一张课桌。他在一张纸条上警告她:“再给我写情书,小心我
揍你! ”她在这同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不写也可以,你得对我非常友好。”
作为一个条件,他答应了。每次中学冰球赛,她都获准替他抱着衣物和鞋,
坐在换场队员座位上观看的特权。她拥有这种特权直至临近初中毕业。老师认为
他们这种“关系”颇不正常,觉得有责任找她严肃地谈一次话。
老师问她:“你是不是在追求王志松? ”
她诚实而坦白地回答:“是的。”
老师又问:“难道你不明白中学生谈情说爱是不好的事情吗? ”
她反问老师:“有什么不好? ”
老师指出:“影响学习。”
她继续反问:“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吗? ”
老师无话可说。她的学习成绩从未下降过,哪一门功课在全班都属优秀。
老师最后警告她:“总之中学生恋爱是不好的。”
她生气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恋爱。”
老师也恼了:“那你和他这种关系究竟算怎么回事? ”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过是想先占有他的感情,为以后再爱打下基础! 考
试还不能临阵磨枪呢,我有什么错? ”
老师居然被她驳得理屈词穷。
老师和她的谈话,被他在教室外全部偷听了。
他在校门口等到她,对她说:“吴茵啊吴茵,你何必跟老师争论呢? 我答应
将来肯定爱你行了吧? 可是明天你得对老师去讲清楚,我俩之间,仅仅是你在追
求我,我并没对你有过什么特殊的表示。你有责任替我澄清这个事实。”
她竟天真地问:“我替你澄清了这个事实,你将来就肯定爱我吗? ”
他说:“当然真的! ”是真在骗她。
“一言为定! ”她对他的哄小孩般的假话信以为真。
她当时那副样子快乐极了!
第二天,她果然替他向老师“澄清”了所谓“事实”。
爱情的无私只有在某些少女身上才能够得到令人信服的验证。只要给她们一
个爱的希望爱的信念,她们会心甘情愿为所爱的人尽各种各样的“责任”,并浪
漫地从中体味着爱的幸福。她们为对方付出的牺牲愈大,愈加感到爱的真实。
向名牌高中保送生吴茵,被在全校宣布取消了保送资格。
直至那一天,她所获得的全部爱的快乐和爱的幸福,不过就是在她所爱的人
进行冰球比赛时,忠于职守地替他抱着衣物和鞋。
还有,他“回赠”她的十几只情书叠的小狗。
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她,非常内疚。
她反而安慰他:“我才不在乎取消了保送资格呢! 通过考试进人名牌高中,
更能使我感到骄傲! ”
她因终于为所爱的人作出了重大的牺牲,而感到爱得踏实多了,爱得自信多
了。
……
面对当年曾那么痴心地爱过自己的中学女同学,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当年
的中学生冰球队队长,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惭愧感。他忽然对
她警觉起来,猜测她也许正是为了当年他欠下她那笔“情债”,今天欲向他实行
报复。是啊,她有权报复。他想。因为爱他,仅仅因为爱他,她当年被视为全校
最“轻浮”,思想意识最“复杂”的女生。甚至在她的品行鉴定中,也记载了
“违反校规早恋,屡经批评不改”这样一条。而他,却背着她几乎对所有的同学
都宣布过:“她纠缠我是她的过错,我对她根本没半点好感! ”以此显示自己的
高傲,以此维护冰球队队长的“名誉”。
使她成为全校男女同学公开嘲弄的对象,使她伤心地不止痛哭过一次。如今,
她是记者;他从明天起才是一个铁路扳道工。她认识公安局长,一个电话,就使
他和他的两个朋友从拘留所被放了出来。她当然还会认识许多和公安局长一样有
权力的人物。而谁还记得他这个十多年前全省中学三连冠的冰球队队长呢? 她只
消对他说自己当年居然那么痴心那么钟情地爱过他,是一件多么多么荒唐多么多
么可笑多么多么傻的事,就能够将他的自尊心整个儿砸进冰封的松花江里去!
他一这么想,便认定了她希望他陪她“走走”的动机,正是为了实行报复。
“当年我很对不起你,我很坏。”他低声说,在她的注视下,觉得无地自容。
一列火车从江桥上驰过,为了避开她的注视,他的目光追随火车望向遥远的黑夜。
她却说:“你送给我的那些情书叠的小狗,我仍珍藏着,一共十三只。如果
你当初还会叠别的什么小动物,我就有一个动物园了。”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十三封情书啊,一个少女的纯真的情愫,一个中学生所能想象得出的表达爱
情的形容和比喻,都包括在其中了。
可他竟连一封也没认真看过。
也没对她说过一句哪怕是友好的话。
他不禁地收回目光看她,见她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
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却没有热情。
一双大而冷的眼睛。
他的心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她那样子的笑。姚守义和严晓东就常像她那样子笑,
他们那样子笑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他们说他有时候也那样子笑,他
有时候也怕自己。
她忽然转过身去。
他迟疑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只想快点离开她,回家去。
她说:“你走吧。”并不转身。
他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她,见她伫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
“我再陪你走走? ”
“不用。”
“让我再陪你走走吧。”他几乎是在请求了。同时他心里暗想:我他妈这是
图的什么?
她缓缓转过身来,凝视他。
她的眼睛在对他说:“谢谢。”
他们默默沿着江畔向前走,走过那一对雕塑般的情侣身旁。
他们一动不动,还是那个样子,好像还要那个样子在那个地方再站上一个世
纪。
他们走过青年宫。它前面的场地被江畔的路灯和它的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显得又空旷又寂寥又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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