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终于崩溃。
一双双眼睛向他投射出了敌意的目光。
“出言谨慎点啊,我们可是还没开始发火呢! ”
一个声音平淡地说。
这句话潜在的威胁足以使一位将军打个哆嗦。
秃顶男人品味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楼内楼外,两千多名期待者倘若开始发火了,情形会怎样,他那并不迟钝的
头脑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用道歉的语调说:“大家别生气,大家千万别生气,
我刚才那句话用词不当,实在错误,非常的错误,我向大家赔礼,赔礼……”一
边说,一边连连鞠躬。
他不是将军,所以那句话在他身上起到的效果,也就大大超过一个哆嗦。
在他的腰又一次躬下去又一次直起来时,一个小伙子走到他跟前,挺礼貌地
问:“我们原谅您了,您是招考办负责人? ”
“多谢,多谢,不是,不是……”
“那么您就进办公室去喝杯茶,抽根烟好了。”
“我不会抽烟……”
“太遗憾了! 抽根烟在这种时候绝对必要,您看我不是正在抽吗? ”
小伙子向他举起了夹着半截烟的那只手。
差不多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吸烟,走廊里烟雾弥漫。
这种烟雾在镇定着比他缺乏涵养的众多人的情绪。
更浓的烟雾从楼梯像一片制造舞台效果的冷气似的弥漫上来。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所期待的已经不仅仅是报考表,同时也在期待着三
楼发生点什么事。
楼外,甬路上和聚集在操场上的期待者们,也正期待着楼内发生点什么事。
似乎哪怕发生点什么事,他们今天也不算白来了。
那个小伙子,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慷慨地塞到秃顶男人手里,一边向办公室
推他,一边诱导地说:“不会抽,学吧! 第一口有点呛,第二口有点迷糊,三口
四口之后,你就不会再打算出来劝我们了! ……不过,麻烦您把负责人请出来…
…”
“这……”
秃顶男人,就如此这般地被推进了办公室。
并没有谁觉得好笑。
待业是一种特殊的训练,它能僵化人面部的笑肌,使人变得严肃。
几分钟后,一位剪短发的,五十余岁的微胖的女人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她不是待业者,可脸上的表情比待业知青们更严肃。这倒并不能说明别的,
只说明她不乐意露面。
他们看到了这一点,也理解。
“我就是负责人。”她从容不迫地说,双手叠放在衣服最下边一颗钮扣的位
置,声音很亮,一位善于应付局面的女人。
“我想,我们刚才那位同志,已经向你们讲明白了,我没必要重复他的话。
作为我个人,很同情你们,我要对你们说的,只有这句话。”
还是刚才那个小伙子走上前去,依然用那么一种非常之礼貌的口吻问:“亲
爱的大婶,对您的同情,我们表示十二万分的、最最由衷的、最最真诚的感激。”
“亲爱的大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请问,印了一千五百份报考表是不是? ”
“是的。”
“那为什么只发了半数多,就告诉我们全发完了呢? ”
“你有什么根据? ”
小伙子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我是八百二十七号,却没得到报考表。”
他衣袖上果然用白粉笔写着“827 ”。
他转身指着另一个人的衣袖:“看,八百二十八……”
依次指下去:“八百二十九、八百三十、八百……”
这个情况分明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默默思忖着应该怎样回答才有利于自
己,也有利于既成事实。
12
“你家里大概没有知青吧? ”一个姑娘挑衅地发问。
她用目光寻找说这句话的人,寻找到了那姑娘,沉着地回答:
“有。我的独生女儿。”
她们彼此盯视着。
“你女儿显然早就得到一张报考表了吧? ”
“我女儿在北大荒被荒火烧死了……”为了向他们证明她不是在扯谎,她随
即补充道:“我女儿是三师十四团二十八连的,叫郝秀娟……”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投射到她身上的,种种不信任的、不满的、敌对的目光,渐渐发生了质的变
化。
姑娘讷讷地说:“请原谅。”
“没什么。”她将脸转向了大家:“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我回答的问题吗? ”
他们又能要求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回答什么呢?
她明明什么也不能给予他们。
那个小伙子,内疚地说:“我刚才对您的称呼,有点,有点……”
他忽然从双手上扯下线手套,将一双手举给她看:“我认识您女儿,我们在
一个连队……”
一双被火烧伤过留下了难看的疤痕的手。
她看了他那双手一眼,宽容地回答:“不必解释,我都理解。”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那个秃顶的男人又走了出来,拿着几张报考表,觉
得自己功比天高似的大声说:“我从废纸堆里又寻找到了这几张,现在我来分发
……”
无数只手伸向那几张报考表。
他的话尚未说完,已手中空空。
许多人互相争抢,走廊里顿时大乱。
更多的人抢到的是半张,或者是一角,一条……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以为三楼终于又开始发报考表了。
既然三楼先行混乱起来,他们还遵守的什么秩序呢? 于是他们洪峰似的从楼
梯涨上了三楼,于是这整幢大楼仿佛顷刻颤动起来。
混乱之声传到楼外,使楼外的期待者们,一个个如同进攻冬宫的阿芙乐尔巡
洋舰的英勇水兵,一往无前地直朝楼内冲去……
混乱两小时后才平息,归功于三卡车武装警察。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当这所
大学的校园里重新恢复了宁静之后,只不过在那幢楼的外墙上留下了一条用报纸
写的标语——还我报考表!
它被警察中队长不以为然地撕掉了。
他对几个部下说:“完事了,我们可以撤了。”
然而他想错了。
他太不了解返城待业知青们了。
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而最终竞没获得,并且受到了驱赶,
他们绝不甘罢休。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