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她,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低声说:“还想咬,你再咬吧! ”
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
她已经哭过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给她带来了一种痛快。
这是她返城后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须忍受,”他一边接烟筒一边说:“他们就是那样! 要么,你用什么
东西把耳朵堵上;要么,你明天别来干。”
他将烟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又说:“这仅仅
是开始。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对你动手动脚。你还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忍受。
在你之前,也曾有几个女人来干过。她们不像你,她们不在乎。这给她们带来了
好处,她们愿干就干点,一点不干也无所谓。这儿的活累,很少有女人来这儿干
活。他们都愿意替来这儿干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气,但那个女人得对他们作出让步。
他们认为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们不感到羞耻……”
她不哭了。她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放下了。他站起来了,她瞪着他。
她说:“我不需要谁替我多出力气,我绝不会比他们干得少。
我明天还来干,我要随身带把刀,谁敢再对我说一个脏字,我就和谁拼命!
“
“现在你应该理解,我骂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 ”
“你敢再骂他,我也和你拼命! ”
下午上班后,那些男人们在她面前一个个变得规矩多了。再没有一个人敢对
她说一句非礼的话,也再没有一个人敢以哪怕是极微小的轻薄举动冒犯她。
人的尊严,像人类的和平一样,捍卫它,它才存在。而某些女人们在捍卫自
己尊严的时候,尤其某些弱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怕一切
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们感到惭愧的。尊严是她们在没有作母
亲之前的孩子,不能够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够成为一个好母亲。
那些男人们的目光,甚至都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一下。她的眼睛里仍闪耀着
一种母狮般的凶猛。他们教会了她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她纠正了他们对于女人
的错误认识。
对于她来说,下午的时间要比上午的时间长得多。但是她已不再将四十八公
斤重的木箱放在眼里了。正如她不再将那些男人们放在眼里。她想——原来生活
中能将人压倒的东西并不很多。
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她走进小屋去喝水,他们竟都不敢进屋。
她喝罢水,一转身,愣住了。
郭立强出现在她眼前。
他说:“跟我回去。”
她说:“不! ”
“你怎么能扛得动四十八公斤的木箱! ”
“不是扛,是背。”
“背也一样! ”
“我已经背了七十多箱,并没被压垮。”
“我不能让你来顶替我干这么重的活! 我是个男人! ”
“我需要干重活,我是个女人。”
“难道你需要虐待自己?!”
“我需要解救自己。”
他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
她也默默地望着他。
他又说:“用这种方式解救自己是愚蠢的。”
她回答:“我在这里比在你的家里感到自己……更是一个人。”
“你胡说! ”他恼怒了。
“不是胡说,”她望着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是实话。”
“你心里恨我? ”
“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我永远感激你。”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
“录取后,让我顶替你在这里的名额。”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
“……' ‘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
“我没有权力再对你要求什么了! ”
他又不说话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几颗脑袋立刻缩到窗台下。
她却说:“我该干活去了! ”就朝门外走。
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说:“你哭过。”
她说:“沙土迷眼了。”
他说:“别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我也是。”又苦笑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指,走出去了。
他在屋里呆呆站了一会儿,也走出去了。
他看见她背着沉重的木箱,身子弯成九十度,缓慢地走过来。
她经过他身边时,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作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微笑。
那微笑的含意好像是——你瞧,压不倒我!
她那一笑使他肝肠寸断。
他不忍心再看到她“表演”第二次,一转身大步走了。
“你给我站住! ”
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怒喝。
他站住了,扭回头——是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你小子不是人! 呸! ”对方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
他无法解释,也根本不想解释什么。
他心中暗暗发誓:郭立强,郭立强,你一定要考上! 你一定要考第一! 为了
你自己,为了弟弟,也为了她……
他说:“告诉他们,谁敢欺负她,我找谁算账! ”
他猛转身离开了货车场……
第九章
1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会出现在我家里。”
“我那天离开你家的时候,并没有声明我再也不来了。”
“我的房间里开始预备烟灰缸了。”
“我戒烟了。”
“某个姑娘向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
“是的。”
“打算跟她结婚了? ”
“不。”
“因为她不够漂亮? ”
“因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非常愿意将一个漂亮姑娘的话当成圣旨吗? ”
“如果她还是个医生,去看病的男人是会乐于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观察地望着她的家庭辅导教师的脸,见他的气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
次光临,使她十分不解。她对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高傲很反感。那种高傲不是演
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气质。因为是气质,因为是从骨头里表现出来的,所以
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断定了他是一个干部子弟。她刚才那些话不过为了测试她
的判断。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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