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又红了一阵,笑道:“没问题,只要你自己别太严肃。”
“我要帮你补习的,只剩下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科。我为你抄写了
这四科的公式和定理表。你应该把它们用摁钉摁在墙上,随时看,随时记。记住
了这些表上的公式和定理,考试时就要靠你运用的灵活性了。”他一边说,一边
从椅背上拿起他的书包,取出四张表交给她。
他们就这样开始补习了。
他首先帮她补习的是代数,从初二的课程开始补习起。他为此向她解释出一
番道理,说这种补习法叫作“承上启下”。毫无疑问,他到她的家里来之前,对
于如何帮助她补习,是动脑筋考虑过的。她也猜测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认为
自己断送了她的一次机会,理所当然应该再帮助她获得同样的机会,作为对给她
造成的损失的一种补偿。
而她对他的认真讲解,其实并没听进去多少,她只不过是在看着他的表情,
神态,手势,听着他的声音而已。他的表情并不丰富,他的神态未免严肃,他也
不过多地做手势,他的声音……很一般的男人的声音,平板,没有抑扬顿挫。如
果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个男人如此一本正经地,不厌其烦地,不停地对她讲解
那些枯燥无味的代数公式,她不反感地制止继续讲下去,也会公然将头伏在桌上
打瞌睡的。中学时她恰恰对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这四门主科缺乏兴趣。
但是此刻非常奇怪的是,她竞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
她明明什么也没听懂,却频频点头,点头,点头,虚假地表现出有所领悟的样子。
她心里为他感到难过。因为她看出来了她那种有所领悟的样子,使他备受鼓舞。
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他简直是在对牛弹琴,完完全全地是在浪费唇舌。他的热情越
讲越高涨,他的声音开始变哑了。
3
“停一下……”她站了起来。
“没讲明白? ”他似乎有几分愧意。
“非常明白。明白极了。有条有理……你可以当一位优秀的教师。”
“真的? ”
“真的。我给你泡一杯茶吧! ”她离开桌子,泡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他面前。
她又说:“如果抽一根烟对你的身体后果不那么严重的话,我去给你取一根
来? ”
“你真是个好学生! ”他微笑了。
她便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到客厅里取烟。她并没有马上取了烟就回来,她拿
着一支烟和火柴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了,她内心里矛盾极了!
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什么也没有听明白,越听越糊涂,我的脑子已经糊涂
成一锅粥了? 那么他会如何呢? 她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将是一副多么失望,多么
沮丧,多么扫兴的样子! 他肯定会恼恨自己讲得不得要领,他肯定还要从头讲起。
她不忍心告诉他实话。
继续欺骗下去? 今天,明天,后天,除了令她讨厌的代数,还有令她更加讨
厌的几何、物理、化学……
被欺骗的是他。
感到受折磨的是她自己。
对这么一位用尽义务的热情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征服了她的家庭辅导教师,她
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且,她很怕她告诉了他实话之后,失望、沮丧和扫兴,会
像三条鞭子一样将他从她家里抽出去。
那么她自己的自尊心也会从代数公式和定理组合成的梳妆台上掉下来摔个粉
碎。
难道生活就是这样的吗? 就是常常不得不欺骗别人并欺骗自己吗? 欺骗违反
她做人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在被生活多次拆拆卸卸玩弄过后,如同被小孩子玩得
丢失了许多的积木,已经快搭不成个什么形体了。
演下去,演下去,就是一场戏,也只有继续演下去,这对他和她并不能造成
什么重大的损失。他浪费的不过是唇舌,她为此给他泡了一杯“龙井”,等价的
报偿。她自己浪费的不过是时间,时间目前对于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五天之
内和五天之后她仍是三十岁,浪费十几个小时并不能使她这个老姑娘明显地变得
更老。
我怎么会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了? 从哪一天起这种病毒侵入到我的体内了?
她故作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吸着那支烟后,用一种对自己和对她都格外满意的语调说:“你看,我们
进展的速度够快的,如果从第一册开始补习,就绝不会这么快了。”
她附和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上启下’效果好。”
“都懂了? ”
“都懂了,都懂了。你一讲,我就都懂了。”
“要不要把某些重点再讲一遍? ”
“不要不要。你走后我自己再看看课本。”
“代数几何是最需要独立思考的,我们开始往下进行吧! ”
“好……吧……”
他一口接一口将烟加紧吸完,又开始讲起来。
她仍像先前那样,两条手臂连成“一”字,平放在桌上,一只手压着另一只
手,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
他的情绪比刚才有增无减,愈加饱满。他也瞧着她,他们脸对着脸,眼睛瞧
着眼睛。在她眼中,房间里只有他,其它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她似乎刚刚发
现,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长方脸,前额棱角分明,好像是用斧头砍出来的一般。
五官端正,眉毛很黑,但并不粗,高鼻梁,双唇丰厚,看去极富有弹性;一双眼
睛优美得像女性的眼睛,投射出的却是典型的男人的目光,那种目光盯着谁看,
谁如果不低下头去,就难以躲避,那是一种根本不在乎也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对方
会不会感到羞赧的目光。
更准确地说,她不是在瞧着,而是在欣赏。她第一次可以这么近地,脸对着
脸地,长久地,目不转睛地,毫无顾忌地欣赏一张男人的脸,并且是一张有可欣
赏之处的男人的脸。她仿佛第一次才懂得男人对于女人的吸引力原来意味着什么,
这一点在某种时刻比一条最简单的数学公式更容易使一个女人领悟,她那颗老姑
娘的心动乱了,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的灵魂又发生了一种颤栗。这种颤栗她
曾体验过一次,在北大荒,在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在营长家里……它发生时是可
怕的,比肉体发生痉挛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喷发,间隔越久越猛烈! 她觉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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