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之父_梁晓声【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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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文学] 《冉之父(出书版)》作者:梁晓声【完结】

  作者简介:

  曾当过农工、小学教师、团报导员。1974年有幸被推荐上大学,入复旦中文系创作专业。1977年毕业后分配至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1988年调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至今。 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写散文、杂文、影视剧本。多次获文学及影视创作奖项。代表作有《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亲》、《今夜有暴风雪》、《一个红卫兵的自白》、《雪城》、《年轮》、《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表弟》等。

  冉来子。

  "父亲……

  父亲他……

  "冉神色怆然,眸子凄迷着哀雾。

  冉很久没来了。

  我说:"冉,你父亲病了么?""死了……

  "冉倏忽间泪潸潸下。她缓缓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仿佛打算永远那样了……

  我不禁愕然。

  许久,我嗫嚅地问:"什么病?……

  "冉放下双手,目光恍惚,似乎不知该看何处。

  "不是病……

  不是……

  他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一个妇女吵架,人家用伞捅他。新伞,伞端是金属的。从他两根肋骨间捅进去了,捅着了心脏……

  "我又是一阵愕然。

  "依我,就不开追悼会了。可母亲坚持非开不可,他的一些弟子们,也都主张要开。所以,所以我来给你送这个……

  "冉从小包中取出一份讣柬,犹犹豫豫地放在桌上。它印制得很庄重,很考究。

  "有空儿,你就去参加;没空儿,就拉倒。反正人已经死了,左右不过是那么回事儿……

  "我立刻说:"我去我去!哪能不去呢!……

  "冉匆匆告辞……

  我独自发呆……

  一位社会心理学权威,一位性情极有涵养,平和得如一泓静水的老人,竟会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妇女吵架,竟被对方用伞捅死,越细想,越感人生之无常……

  我认识他,才一年多。某日北影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件事。问什么事,说小事一桩,说希望我替他要到一个"饲养证"。

  "你也对花花产生怜悯?""花花"是一条小狗,一条黑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冬季里,跑到了我们这一居民区。

  左胛骨那儿带着一道很深的砍伤,皮肉令人触目惊心地绽翻着。最先发现它的是几个孩子。

  它蜷在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宿舍楼传达室的山墙后,由于冷和疼,瑟缩着栗抖。孩子们发现了它,就围住它。其中有我儿子。我想他们当时看着它,一定像看着一个年龄比他们还小的男孩儿或女孩儿,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子或女孩儿,一个受了重伤奄奄待毙的小小流浪儿。

  他们可怜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我们童影宿舍传达室旁边,盖着一间简易的小土坯房子,住着些民工。正是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民工们见孩子们围住什么看,也纷纷好奇地走过去。那小狗在他们眼里,肯定和在孩子们眼里是不同的。他们大概看到了一盆肉。他们中的一个,就拖了它的一条后腿,想把它拖回到他们住的土坯房子里,杀了它,吃它的肉。也许他们认为,不杀它,它活不过几个时辰,也是难免一死的。人拖它时,它并不咬人,也不叫。我想当时它眼中,肯定充满了恐惧,肯定充满了绝望,肯定充满了听天由命的无助的悲凉。如果它真是一个男孩儿或女孩儿,真是一个小小流浪儿,也许但求一死?但求速死?可是有一个孩子突然叫喊起来:"不许拖它!"那一天的那一个时候,我正开了阳台的窗子,放我写作时吞吐造成的满室烟雾。于是下面的情形便是我探身窗外所目睹的了:民工们未将一个孩子的叫喊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拖小狗的那个仍拖它。

  "不许拖它!"许多孩子都叫喊起来。

  "你们的?你们的?"民工们不示弱。

  "你们的?!你们的?!"孩子们更不示弱。

  "你们想杀了它,吃它的肉,是不是?!"首先叫喊起来的那个孩子,咄咄逼人地质问民工们。"是,又怎么样?你们再叫喊,我们立刻弄死它!你们信不信?""你们敢?!""嘘,嘘,怎么不敢?"拖狗那个民工,说着不拖它了,目光四处寻找能立刻弄死它的东西。

  没什么顺手的东西可被他当场利用,他便去捧一块大石头。

  首先叫喊起来的那个孩子,扑向他,咬他的手。大石头落地,又砸了他的脚。

  他疼得抬起那只脚,一条腿金鸡独立,乱蹦乱跳。他恼羞成怒了,掴了那孩子一耳光,还将那孩子一拳推倒了。

  于是众孩子们齐发一声喊,都向民工们扑过去。孩子们毕竟多,民工毕竟少,那情形颇为壮观,也颇为刺激。孩子们一个个非常勇敢,甚至可以说非常凶猛,仿佛一群惯于出生入死的猎犬,准备发扬前仆后继的牺牲精神,天不怕地不怕地围剿几头大兽似的;仿佛他们早就期待着,某一天有某种契机和某种正当的理由,向某些大人们发动一场进攻了。居高临下,我发现我的儿子表现得一点儿也不比别的孩子差劲儿。他一头朝一个民工汉子撞去,将那汉子撞得向后踉跄数步。

  我喊:"梁爽,不许撒野!有理讲理!不许……

  "却哪里还会引起儿子的注重!他低着头,小牛犊子似的,又朝另一个汉子撞去。我简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我看见的,正是我那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备受大人们喜欢和夸奖的儿子。几个孩子围剿一个民工。同仇敌忾,进攻是一往无前的。

  民工们不但恼羞成怒,而且大打出手,开始反击了。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真急眼了,他们才不管面对的是些孩子不是些孩子呢。虽然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可一旦开始以大人对付大人们的狠劲儿对付孩子们,最终吃亏的注定将是孩子们无疑。

  我眼睁睁看见我儿子被一个汉子一脚踹倒在地。他爬起来又扑上去,又被一脚踹倒在地……

  我喊:"嘿,那小子,你他妈再敢踹我儿子,我下楼去跟你拼啦!……

  "儿子依然没听到我的喊声,依然没注意到我。他第三次向那汉子扑去,一头将那汉子撞倒了。于是几个孩子一拥而上,将那汉子压住,一阵拳打脚踢……

  那汉子却听到了我的喊声,招架着爬起来,抬头望望我,转身就往他们的小土坯房跑……

  斯时对面两幢楼的阳台窗子都纷纷推开了,一些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婶婶叔叔阿姨的,全将身子探出窗外,呵斥民工们:"反了你们啦,欺负起小孩子来了!……

  ""谁打孩子了?谁打孩子了?认准他,饶不了他!""妈的,王八蛋你站那儿别动!有种你站那儿别动!老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打我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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