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些不得已的成分。母亲一听就火了。母亲火了,似乎不无她火了的道理。都七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越活越邪性,冒出个青年时代的恋人来?而且还是海峡那边的?而且开始还不讲实话?而且还一次次地去幽会,还要请到家里?母亲嚷嚷着说,不许来。别的先不论,来了能不留下吃顿饭吗?那么谁做呢?你们之间倒都显得有情有义的,让我为你们服务,给你们充当老妈子的角色呀?没门。父亲说,你怎么是充当老妈子的角色呢?你是女主人嘛!再说你也不应该认为我是一次次地去幽会,我是去看望。人家为我千里迢迢而来,在北京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不多去陪陪人家,消除人家的寂寞感吗?母亲说,你怎么从没想想我寂寞不寂寞?你怎么不在家里多陪陪我?父亲说,我在家里陪你的时光你还嫌少吗?母亲说那是因为你没处可去。你在家里像个哑巴,在那女人面前你也像个哑巴吗?父亲说,你不要非将人家当成我青年时代的恋人嘛!你要将人家当成一位台胞嘛。欢迎不欢迎人家来做客,也要从你们贵党对台统战工作的大处考虑嘛。想当初,你们贵党让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对我进行统战工作吗?你已经为你们贵党在这方面做出一份贡献了,需要你再多做一份贡献的时候怎么就不愿意了呢?我母亲是四八年入党的党员,在中国目前的党员女性中,也算得上是个老党员了。
而我父亲是无党派人士,一辈子没加入过任何党派。我父亲一把问题提到统战的高度,我母亲就不言语了。我母亲很愿意为党做任何贡献,最后我母亲终于答应了。说好吧,看在我党的情面上,你就请你那位青年时代的恋人来吧。我母亲也有我母亲认真的一面和可爱的一面,但凡是个女人,总多多少少有可爱的一面是不?人家来那天,我母亲做了好些菜,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相当丰盛,但是我看出,她在人家面前自惭形秽。她一边做一边觉得委屈。有我这个女儿见义勇为,担任总导演,不时制造点愉快,气氛总还算良好,对人家款待得礼礼貌貌,周周到到的。人家挺高兴的,挺感激的,说了几次不虚此行。对方如果心里光这么想,嘴上不说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我发现对方每说一次不虚此行,我母亲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一次。设身处地,从我母亲的角度,你品品这句话的滋味儿,是叫人心里不悦想法挺多的,挺不舒服的。在这一点上我理解我母亲。只有女人才能理解这一点。我母亲一次次地讪笑着,尽量掩饰着她心里的不悦。我觉得我母亲那一天的表现挺不容易的了,挺难能可贵的了。人家临走前,说唯一的遗憾,是没带照像机来。
想着想着,却还是忘在宾馆了。父亲说我们家有像机。母亲马上起身说她去取。母亲就去取来了像机,还说换上了一卷新胶卷。父亲说那就都拍完吧,都拍完,当天就可以送去冲洗了。一卷三十多张,且得拍一会儿呢。除了一块儿拍,我们一家三口,都跟客人单独拍了。轮到父亲单独和客人拍时,父亲有点儿窘,说算了吧,喝了酒,脸红红的,拍出来色彩也不对。人家却特别大方,她也喝了两盅白酒,也有了三分醉,她说这一张有特殊纪念意义的照片,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拍的。她就将两只手都搭在我父亲一边的肩上,下颏也抵在我父亲的肩上,偎傍着我父亲。我母亲连说别动别动,你俩这样好,这样拍出来太妙了。就换了几次角度,拍了四五张。送走客人,父亲让我马上去冲洗胶卷,说争取让人家带着照片离开。我母亲说,冉你别去,去也是白跑一次腿儿,我根本就没装胶卷儿。父亲顿时瞪起了眼睛,光用手指着母亲,说不出话来。他这瞅瞅,那瞧瞧,我就知道他想摔样东西,我看出他心里是气极了。
怕他一气之下,失去理智,捧起样大东西摔,赶紧把烟灰缸拿起来给了父亲。那是个造型美观的玻璃烟灰缸,父亲挺欣赏那一种造型的。举了几次手,没舍得摔,放在茶几上了。母亲冷笑着说,你摔呀。父亲这才说出话来。父亲说我不摔它,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将我--你的丈夫,和冉--你的女儿,还有客人全都当猴耍?母亲说,冉是我女儿,我将她当猴耍,谁也管不着。怎么上纲上线,也不在纲上线上,更不算犯法。你和你那个八百年前的恋人,当着我,你结发之妻的面,眉目传情的,心猿意马的,我看不惯。看不惯我就不满。不满我就耍你们一次。耍了,你又能怎么样。父亲瞪着我,问我,冉,你说,爸爸和客人眉目传情了吗?心猿意马了吗?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回答?我用双手捂耳朵,我大声说你们都别吵了,你们都太没劲了,你们再吵,我就不回这个家了。母亲因为我立场不明确,说我没良心,说白把我拉扯大了,说着说着还哭了。父亲也因为我立场不明确,显出挺伤感的样子。父亲又指着母亲说,你别哭,是你耍了我,又不是我欺负了你,你哭什么?我看咱俩谁也别将就谁了,咱们干脆离了吧!母亲听了父亲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盯了父亲一分多钟。父亲也不示弱,迎住母亲的目光,也那么盯着母亲。结果母亲身子往后一仰,晕过去了。要不是我扶得快,头磕在桌角上,就出大事了。母亲被气病了好几天。父亲向母亲赔礼道歉,母亲的气才消,才开始吃饭。出事那天,父亲是给母亲抓中草药去的。出了三次门才去成。第一次出门不久又回来了,想起了没带处方。第二次回来是因为没带自行车钥匙。
我说爸,让我去吧。父亲说,还是爸去吧,爸亲自去把药抓回来,你妈的病才好得快。父亲还说,觉着心里被什么堵得都快透不过气儿了。说真想摔样什么东西;或者跟谁大吵一番,才能痛快点儿。说自己要是年轻就好了,年轻的话,可以找个岔子和谁打架,狠揍谁一顿,管他有理没理的呢。父亲说时,一双老眼泪汪汪的,都快落泪了。我说,爸,你狠揍我一顿吧。父亲噙着泪又笑了,说舍不得揍我,说不过就是口头宣泄宣泄。说口头宣泄,也是一种宣泄方式啊!没想到他这一出家门,就再没回来……
所以,你说他先开口骂了人家,说他先动手打了人家耳光,我是相信的。真的,我相信。我……
那天要是去抓药就好了……
我……
"冉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她就那样子,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很长很长地吐了一口气。吸也无声。吐也无声。我也极想像她那样子做一次。
可是我没有。
她似乎讲得很累。
我也听得很累。
我认为她还应该跟我说些别的。因为我请她到家里来,并不仅仅是让她明白什么,也不仅仅是自己想明白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想明白,我认为她应该明白这一点。
可她不说话了。仍仰着脸。仍望天花板。仍那样子。我只好说我必须说的话。
我说:"冉,你能不能劝劝你母亲,叫她别……
"冉终于改变了那种仰着头的样子。
她注视着我打断我的话说:"我预料到了这就是你请我来的目的。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起不了你希望我起到的作用。父亲的死使我母亲的心理也倾斜了,她感到了她对父亲也有罪过--她的病一大半是装的。所以她那个念头是很固执的,谁劝也没用。母亲想以那一种决定使自己的心理获得平衡,她认为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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