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也坐了起来:“尽快把咱家的米加工完,夜长梦多。不趁早了结这事儿,恐怕会吃更大的亏!”
“可,爸不是不让咱们……”秀花犹豫了。
“能听他的吗?听他的,本来应该占便宜的事儿,到头来那会变成吃亏的事儿。现在咱们面临的就是已经吃亏的事儿,所以得听我的。”
秀花的心似动非动,说:“还不至于那么肯定吧?”
“等你都觉得肯定了,太晚了!”李志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衣服进了小偏房。
打开灯,启动了机器,李志开始往机器斗里倒米,秀花端着那半盆“精华粉”在一旁说:“再多倒点儿嘛!”
“多了怕转不动。”
“没事儿呀!”
李志就又往斗里倒了些米,秀花接着往斗里掺放“精华粉”。
“哎,你别掺那么多!”
“我才不心疼!爸说的对,珍珠粉半盆半盆地提供给咱们?屁粉!”
“我扳闸了啊!”
看着机器斗旋转起来,李志忽然说:“这么做,心里是挺不安的……”
“心里不安,还要继续?”
小两口一回头,李一泓已经站在他们背后,板着脸,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
秀花尴尬地说:“爸……扰醒您了?”
李一泓将闸一扳,机器斗渐渐停止了转动。
“爸,你听我解释……”
“儿子,这明明是在做坑人的事啊,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其实,也不算上是坑人。往最严重了说,也只不过算是蒙人。”
“坑人,蒙人,二者有什么区别?”
“爸,区别,还是有的。我们农民也都不是二百五,该起疑的事儿,我们也会起疑心的。我们逼问过了,他们承认,那粉是些滑石粉,再掺一定比例的骨粉。经这么一加工,大米的成色不就好看多了嘛!他们让我们只管放心,说绝对吃不死人的。他们说,说,点豆腐有时候还用滑石粉呢,说壮骨灰不也是骨灰吗?”
“那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吃?!”
“李志啊,要不咱听爸的吧。”秀花怯怯地说。
“你别多嘴!”
秀花不再说话,放下盆,拿起笤帚扫起地来。
“儿子,你也听听爸的解释。有件事爸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爸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
李志不屑地说:“那,政协给了你个什么官儿?”
“我并没说我是政协的什么官儿。但每一位政协委员,那都是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否则就不配是!别人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不好,不对,丑陋,即使听说了,都有责任去了解,去调查核实!一经核实,那就必须反对,必须向政府有关部门去反映!何况不好的事是我亲眼所见的事,而且是我儿子在做着!”
李志冷笑道:“社会上不好的事儿多了!你小小的市政协委员管得过来吗?更坏的事也多了,你又管得了吗?我明摆着先被别人坑骗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替自己的利益着想,别使自己的利益损失呢?我已经是顶门立户的人了,我对我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不牵连你那政协委员的身份受影响,行了吧?你不就是在乎这个嘛!”
李一泓大声说:“我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个!”
李志也大声说:“可我在乎的仅仅是我的利益!”
“李志!”秀花在一旁扯了扯李志的衣服。
李志将烟一丢,狠踩一脚,合了电闸,当他想弯腰扳闸时,李一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李志捂着脸,不屈服地说:“你就是管得了我,你管得了全村人吗?你就是管得了全村人,你管得了别的村的人吗?实话告诉你,方圆百里,二十几个村,凡改种水稻的,成百上千的农户人家都在这么干!次米这么干!好米也这么干!加工和不加工,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卖的价钱就是不一样!不信你在村里各处走走,听听!你要是坏我们农民的事,你就是大家伙的公敌!”
李一泓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指点了儿子一下,猛转身大步腾腾地走出小仓房,走出院子。
李一泓在村中这儿走走,那儿站站,听听。这儿那儿,东南西北中,远远近近的,似乎哪一个方向都有机器转动的声音传来。
回到李志家时,所有房间的灯已经都熄了。李一泓发现了院子里的自行车,他从小偏房里拎出一袋子加工过的米,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推车就走。车子没动,锁着呢。
李一泓站在院中高叫:“秀花,自行车钥匙!”
素素睡觉的屋里的灯亮了,素素推开窗,探出头来哀求道:“爸,别走……”
“你睡你的,别放进屋蚊子!”李一泓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月光下,农村小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出李一泓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孤独而又执著。
土路上净是坑坑洼洼,那袋米从车后架上颠掉了,李一泓却未觉察。他骑出汗了,一手解开了衣扣,衣襟被风向后吹起。
在自己院门前下了车,李一泓撩衣襟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汗,这才发现后架上已没了那一袋米。他跺了一下脚,回头张望来路的路面上,并无一物。
他奇怪地发现院门并没有上锁,想了想,他轻轻拍门,叫道:“春梅,春梅,是你在家吗?”
良久,院子里传出开屋门声,接着传出春梅的声音:“爸,是你吗?”
“是我。”
门开了,李一泓把车停稳在院子里,转身便往屋里走。
春梅拦在前边:“爸,先别进屋……”往脑头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她不好意思地说:“屋里……还有外人……”
“什么人?”李一泓疑惑着从门前默默退开了。
“是……我老板……他来找我谈工作,谈晚了……我……我就请他住咱家了……”春梅走近父亲,撒娇道:“爸,要不,委屈您一下,反正您连屋还没进,干脆先到附近的小旅馆去住一宿?”
李一泓表情已变嗔怒,春梅央求道:“爸,求您了!”
他轻轻将女儿推开,低声然而坚决地说:“岂有此理!你打发他走!”
春梅望着父亲呆愣片刻,亦羞亦恼,冲入屋中,拎着小包走出来,看着李一泓说:“爸那你快睡下吧,我们走了。”
小院里顿时只剩下李一泓一人,他呆愣了一下,轻轻插上院门,缓慢地走入屋里。
走入自己房间,李一泓站在床前——换了新床单新枕套的床上,春梅和唐老板同床共枕的迹象显明,唐老板的领带还搭在床头柜一角。李一泓一下子将床单扯了下来,带到了地上一只枕头。他捡起枕头,将枕套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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