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走进屋,接过袋子,也责怪地说:“我嫂子说得对——爸你就是多事儿!别狡辩了!”
李一泓走到水龙头那儿洗手,素素跟到身旁,又说:“爸,老孙家的人,把咱家电视给送回来了!”
“唔,我正愁中午到谁家去看电视呢。”
“他家人说,见咱家没人了,怕被别人偷去,好心替咱家保管着。”
“那你没谢谢人家?”
秀花插言:“谢个屁。”
素素也说:“就是,说得怪好听。谁信?”
“你看你们,这么想就不对了,你们又怎么能断定,人家就不是一番好意呢?”
“又怎么能断定?就他家人,路过别人家菜地,瞅没人还扯两把呢!”秀花说着直撇嘴。
“反正,人家又把电视给咱们送回来了,这就是一种和谐的愿望表示,你们说句谢谢,于咱们和他们双方面,和谐那就多了一份。你们要是认为和谐是好的,那多一分不是就比少一分强吗?”
“和谐好,跟他们和谐不好。我这心里边还恨着呢!”秀花言罢,悻悻地进屋去了。
“素素啊,你嫂子她因为流产的事还耿耿于怀,你要多替爸劝劝她。人生在世,有的事摊上了,那该宽恕还得宽恕。记仇对别人,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你这么会劝,你自己劝!”素素也扭头悻悻地进屋去了。
中午,李一泓和秀花、素素都在摆电视那屋看电视。电视中,女主持人在对王书记进行采访:
“王书记,您刚才谈到对农民的教育问题。据我了解,不但农民,目前大多数老百姓,一听到‘教育’两个字,心里特烦。您怎么看这种现象呢?”女主持人的嗓音像黄鹂一样清脆。
王书记说:“我觉得‘教育’是一个很好的词,我们中国人千万不要烦它。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农民,为什么又特烦它呢?那是因为,长期以来,在我们中国,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关系往往被固定化了,仿佛谁是领导干部,谁就是合法的教育者。仿佛是老百姓的人,就永远只能是被教育者。我要是一个老百姓,我当然也烦。烦,意味着逆反啊!逆反意味着心里边在发问——凭什么?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以上情况,在中国几乎天天都在改变着。给领导干部提意见的群众越来越多了,这就是群众教育领导干部的一种体现,人大、政协的代表们、委员们,给各级领导干部提的意见那就更尖锐了。不瞒你说,我曾经参加过一次省里的会议,是省一级领导干部听取政协委员们的意见的会议,有几位政协委员,当场指名道姓地对某位领导干部严加批评,搞得那位领导干部脸红脖子粗的。可那批评是对的,所以批评者才敢于义正词严,这不也是一种教育吗?”
女主持人问:“毕竟是少数现象吧?”
王书记回答说:“但也毕竟正在逐渐形成趋势啊!党教育党的干部和广大党员,广大人民群众也同样有权教育从政为官的人。政协和人大,也是履行监督职能的。监督不是教育吗?”
女主持人点点头:“是,我同意。”
王书记接着说:“政府有义务教育农民,不教育农民那也证明对农民的关怀不够。这是我们市一位叫李一泓的政协委员的观点。他同时认为,政府教育农民的前提应该是关怀农民。同时关怀,同时教育。如果只有教育,没有关怀,那就是没有落实好党和国家的农村工作政策。如果既缺乏关怀,也缺乏教育,那么农民做了错事,不好的事,领导干部也有责任……”
女主持又问:“请问王书记,您今天的角色,究竟是教育者呢,还是被教育者呢?
秀花拍手道:“问得好!看他怎么回答!”
“安静,别说话!”李一泓眯着眼,正看得入神。
电视中的王书记一笑,坦诚地说:“这么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来之前,就如何处理伪劣大米事件的问题,和李市长共同听取了部分政协委员的意见,包括李一泓委员在内的委员们,从如何进一步关怀农村和农民的思考角度,对我们提出了批评和一些很好的建议。那时,我是受教育者,现在,我是教育者。我们的某些农民兄弟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自私自利的,缺乏道德意识的,绝对错误的。我身为市委书记,有责任,有义务,借此机会对农民兄弟们进行教育。以后,市委和市政府,也要真心实意地欢迎来自农民兄弟们的批评,做真诚的受教育者!”
“他也太会说了!”秀花对王书记的话不感冒。
“还说话!”李一泓又大声制止。
女主持人问:“那么,对于卷入制造伪劣大米事件的农民,市委市政府究竟打算怎么惩办呢?”
王书记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再强调一次,我们此次惩办的对象,绝不会是农民,而首先是那些利用农民以达到目的的不法分子。对于卷入事件的农民,市委市政府希望他们吸取教训,自己教育自己。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教育自己,也是我们社会所应倡导的教育之风……”
女主持人很风趣地说:“刚才我还以为您要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王书记笑了:“你的话很幽默啊!”
女主持人也笑了:“谢谢王书记,谢谢电视机前收看的观众,尤其是农民观众……”
“就最后几句话还有点儿听头!”秀花往起一站,走到吃饭的屋里,大叫,“饭菜都凉了,吃饭,吃饭!”
素素关上电视,起身去掩上门,然后将小凳挪到爸爸对面,双手拖腮,两肘支膝,极其认真地问:“爸,你觉得那书记的话,说得怎么样?”
李一泓认真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有些话颠过来倒过去的,我听不太明白。”
“你呀,连那么明白的话都听不明白,证明你语文学得不怎么样。”
“错!我语文成绩挺好。我的作文还经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读呢!他谈的是政治,我听不太明白,那也只能证明我对政治的理解水平可能是差了一点儿。”
“你呀,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觉得他的话挺好。不,是很好。我年轻的时候,眼里的官是老头儿,半老头儿。现在,我也是半老头儿了,中国的官员却一代比一代年轻了,这也是一种进步。中国的希望,也体现在这一点上。”
“爸,你也开始满口政治了。你是不是因为市委书记称赞了你几句,心里挺受用的呀?”
“是呀,心里很受用。我也是人,我也爱听称赞的话啊!现在我才有切身体会,知道领导干部们为什么都爱听颂扬的话了!”
秀花的声音传来:“哎,你们老小,到底还吃不吃这顿饭啦?”
李一泓刚往起一站,素素扯了他一下:“再问几句,就几句。”李一泓只得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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