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倾家荡产的巨祸,谊如手足的洪钧,岂能不关心。当即站起身来,吩咐贾福犒赏小王妈;然后什么都不管,径自出门,直奔万家。
万家门口已围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独多妇人,不是愁容满面,便是涕泗横流。不用说,这都是沉船中被难水手的家属,来探听确实消息。
洪钧看大门口为人群塞住了,便走侧门,问万家的听差说:“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不过消息还不确实。”
听这回答,洪钧心头一宽,“你家老爷呢?”他问。
“在花厅里。我领洪三老爷去。”那听差又说:“张二老爷也在。”
到花厅一看,除了张仲襄以外,还有好些陌生人,与万士弘围着一张圆桌在商量什么。看到万士弘脸上,洪钧心便往下一沉。因为万士弘的气色极坏,真所谓“面如死灰”。光看他这脸色,就可以想象得到,祸事不小。
“文卿,”他扬一扬手说:“我不能陪你。”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洪钧赶紧答道:“我跟二哥谈谈。”
于是他与张仲襄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问起消息;张仲襄黯然喟叹:“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大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不是说,消息还不确实吗?”
“那是安抚被难家属的话。船、货、十三条性命,都完了。”张仲襄说:“损失不下五十万!”
“五十万!”洪钧失声惊呼,“可真要倾家荡产了!”
“还得办善后!十三家人家的抚恤,不是一笔小数目。”
“唉!怎么闯这么一场祸?”洪钧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险的吗?”
“坏就坏在这上头!”张仲襄顿一顿足,痛心地说:“船险过期了十天,没有续保;货色应保而未保。都误在一个司事手里。”
洪钧倒抽一口冷气,楞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巨变!”
“怎么办呢?”洪钧泫然欲涕,“眼看老大遭此打击,我们竟束手无策,岂不急煞人!”
“是啊!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事到如今,什么安慰都是多余的。且看他们商量下来怎么说。或许有可以为他奔走的地方。”
洪钧点点头,茫然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会不会是消息误传,一场虚惊?是不是保险真的过了期而未曾续保?照常情而论,司事决不该如此糊涂,必是张仲襄弄错了!
这样想着,越发渴盼与万士弘交谈几句。无奈圆桌边磋商,一时并无结束的迹象。而窗外瞑色四合,窗内已须点灯。张仲襄便说:“看样子我们插不下手去,帮不上忙,不如走吧!回头再来。”
“也好。我们找个地方去消磨两个时辰,再来听消息。”
等他们一站起身,万士弘便即发觉,迎了上来问道:“你们要走?”
“是!”张仲襄答说:“似乎一时用不着我们;我跟文卿到望海阁去坐坐。有事,请大哥派人来招呼一声,随唤随到。”
“好,好!就是这样说。今天我可不能陪你们了,等把麻烦料理清楚,我们好汉喝一喝。”
尽管万士弘仍如平时一般,不减豪情快语,但洪钧终不能不问:“大哥,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别替我担心!”万士弘拍着他的背说:“你还是照常行事,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你苏州回来,烟消云散,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是这样有把握的语言和态度,洪钧心头一宽,带着欣慰的微笑,陪张仲襄安步当车地到了望海阁。
望海阁这天没有客——不是没有客上门,而是李婆婆体谅女儿,将狎客尽皆辞谢。因此,张仲襄敲了好一会的门,才见双扉开启。
蔼如在楼梯口迎接,一见面便问:“张二爷,你怎么有空来?”
“怎么?我今天就不该有空吗?”
蔼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句话,转脸向洪钧问道:“你不是到万大爷家去了?”
“我们就是从他那里来。”
“是不是说万大爷的买卖出了事?”
“是小王妈告诉你的?”洪钧忽然变得机警了,“你可关照小王妈,不要乱说。”
“怎么?消息不确?”
“确不确是一回事,有没有人知道又是一回事。”
蔼如深深点头,表示领悟;从她自己开始,便不谈此事,只问:“还没有吃饭吧?”
“一点不错。”张仲襄答说:“到你这里,就是吃饭来的。”
“有,有!我到厨房看看去。”
蔼如一扭腰肢,飘然而去。出了房门,便听见她在说话,是对小王妈有所嘱咐:“万大爷家的事,到底怎么样,还不晓得。做大买卖的,顶要紧的是信誉,我们要帮万大爷稳住!你可千万不能在外面多嘴。如果有人问起,你懒得答理,就说不知道;愿意跟人谈谈,就说万大爷财雄势大,沉条把船,算不了什么!”
“好!”张仲襄轻赞一声,翘起大拇指,伸向洪钧,是心悦诚服地赞蔼如。
这是赞蔼如识大体,通机警;而洪钧却仿佛自己受了恭维似地,不由得就浮现了得意的微笑。
不一会,蔼如带着小王妈来开饭,一把杯闲谈,张仲襄又谈万士弘,“老大为人豪爽厚道,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厄运!”他说,“而竟然如此,岂非天道无知?”
“也不见得一定就失败。天道难测,或许有意外的机缘,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难!”张仲襄停杯不饮,“船破人亡,明摆在那里的事实。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化险为夷的意外机缘!”
“我在想,”蔼如接口说道:“万大爷为人四海,再厚道不过,不但人缘好,总也交了好些好朋友。就算这一次栽了大跟头,将来亦总有再起来的时候。”
“对!”张仲襄欣然举杯,“你这话说得汉。”
洪钧亦党心头一宽。想到自己的事,觉得有跟张仲襄商量的必要,“二哥,”他问,“我是不是缓些日子,再回苏州?”
张仲襄点点头:“这很值得斟酌。照道理说,你回苏州,并不是有什么急事,似乎应该缓一缓,留在这里跟老大共患难。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托你在上海办的那件事,倒像是很有关系,甚至是一条退路。”
“那件事”是什么,洪钧当然知道,仔细想一想,张仲裹的看法不错。如果万士弘真的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有那茶叶庄一千银子的股份在那里,至不济可以股东的身份,亲自参加经营,便是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这样一想,洪钧顿觉责任重大,有负荷不胜之感,因而提议:“二哥,我看得要你到上海走一趟。商场的一切,我是外行,怕办不好这个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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