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今天只怕要谈个通宵了。”
说着,洪钧离开饭桌,直向蔼如的画室走了去。这天是八月十三,月色已经很好了,清辉流泻,室内虽未点灯,亦能看得很清楚。画桌上堆着什物,椅子上没有坐垫,地上堆着些箱笼,完全失去了洪钧所熟悉的那种雅清恬适的气氛。
“这一阵子乱糟糟地,也懒得收拾。”蔼如在他身后说,“到我卧室房里去坐吧!”
“这里就好!”洪钧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遥望银光闪烁的大海,若有所思地说:“在苏州,遇到月亮好的时候,我总这样在想:你一定坐在这里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这样?”
“你猜对了一半。我坐在这里只是想你在苏州干什么?是看书、玩月,还是跟朋友在一起?”停了一下,蔼如低低吟了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总算又在一起了!”洪钧透口气,似有余悸地说:“你不知道我端午以后这两个月的日子。捻军冲破运墙,我还不担心。后来听说倒守运河,打算拿捻军圈在山东这三面环海的一块地方,聚而歼之,我可真的着急了!你又没有信— ”
“我何尝不是天天想写信?”蔼如抢着说:“无奈一想起写信就犯愁,不知打哪里说起。我常常在想,生在乱世,倒是无情的好,免得牵肠挂肚受罪。”
洪钧不作声,尽量回忆过去柔美在握的感觉。与眼前相较,她的手似乎硬了些,当然是消瘦了的缘故。
“现在,谈谈你的事。”蔼如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还没有打算。”洪钧摇摇头,“无从打算起!捻子真害苦了我。”
这是说,潘司事为捻军所害,洪钧会试的资斧便完全落空了。蔼如想问,莫非他苏州的亲友,一无资助?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默地盘算着。
“我们苏州的俗语:”船到桥门自会直‘。你也不必替我发愁。“”我真是在发愁。以前天大的事都难不倒我。从霞初一死,我的心情不同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蔼如突然问道:”你进京会试,要花多少盘缠?“
听得这句话,洪钧的心乱了。他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用意;只是自己始终还不能决定,应该不应该再接受她的帮助?而此刻却必须作这个为难的决定了。
“三爷,”蔼如催问着,“你平时总计算过吧?”
“光计算过有什么用?”
“谈谈也不要紧。”蔼如问道,“总得五百两银子吧?”
“省一点,不用这么多。”洪钧不知不觉地作了决定,“有三百两银子,也可以敷衍了。”
“我来想法子!”蔼如低声地,仿佛自语似地说。
洪钧无以为答。他的心里很复杂,也很矛盾。对于她的慷慨,实在不愿接受;却又挺不起胸来说一句辞谢的话。惭感交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得体!
蔼如也保持着沉默。她并不期待着洪钧作任何表示,因为她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难题,只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找出那几百两银子来?
洪钧终于开口了,恰好问到她的心事:“你打算怎么想法子?”
“还没有想出来。不过,”蔼如有意加强语气,“一定有办法。”
洪钧本想说一句:“不必勉强!”意念刚动,立生警惕:这样的说法太虚伪、太无味,多少日子积累的感情,也许就断送在这句话上了!
于是,他只能吐口气:“唉!‘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不要这么想!不要— ”她没有再说下去。
不要什么?有何碍口之处?洪钧无法猜测,因而用奇$%^書*(网!&*$收集整理询问的眼光看奇+書*網着她。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觉得他眼中所显示的要求,是那样的殷切,使她真不忍实说了。
“你也不要太存你我之见。”
这就是说,他的困难即等于她的困难。他不知道这是她安慰他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想法。但不论如何,他觉得听她这句话,心里好过得多了。
“事情是一定做得成功的。”蔼如又回到正题上,“不过,这一阵子让捻子闹得市面萧条,只怕要等些日子。”
“不要紧!”洪钧毫不思索地回答,“现在是八月,哪怕年底凑齐都来得及。”
“也不致于到年底。”蔼如想一想说:“总得一个多月的功夫。”
这天是八月十三,等一个多月的功夫,也不过才九月底,尽可从容安排旅程。只是在烟台坐等,不仅一个多月宝贵的光阴,虚耗可惜而且,终日盘桓在望海阁,于人于己,诸多不便,不如先回苏州。
主意一定,随即说了出来:“这趟来我本是这么打算,第一是打听小潘的生死存亡;第二是,找潘观察商量,看他能不能帮我的忙。现在千斤重担,既然你一肩扛了去,我就不必再去找潘观察了。玩两天我就走,虽说临阵磨枪,磨一磨总比不磨好。”
“嗯,嗯!”蔼如深深点头,“别的都好办,只有你入闱以后的那枝笔,别人怎么替也替不得。你早早请回去,安心用功。不过,”她幽幽地说,“身子也要紧,自己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洪钧握着她的手说。
这一双手握在一起,便不再放开;一直握到蔼如的卧室,还是并肩相携,诉不尽的别后相思。
“啊呀!”蔼如突然松开手,皱着眉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几天听人谈起,这一向汇兑不通,那可怎么办?”
“汇兑不通?”洪钧也愣住了。
“那也是因为捻子闹的。”蔼如看一看洪钧的脸色说:“现在着急也无用。明天到银号里打听了再说。”
※ ※ ※“啊!洪三爷!”大源银号的吴掌柜,还认识洪钧,很殷勤地寒暄,“是哪一天回烟台的?”
“来了两三天了!”洪钧问道:“这一阵子买卖怎么样?”
“不好!不好!”吴掌柜指一指店中伙计,“你老看,闲得都在拿唱本儿解闷了。”
果然,一共四个伙计,倒有三个在手里捏一本书,低着头在看。他不由得也苦笑了。
“洪三爷难得请过来,必有指教!”
“我来打听一下,南边的汇兑通不通?”
“要看怎么汇法?信汇没有把握,票汇可以效劳。”
“哦!”洪钧问说:“此道我是外行。请问,信汇与票汇,莫非不同?”
“有区别。信汇是由小号出信,汇款直接送到指定的地方;票汇是由小号出票,自己到指定的地方去提款。”
“这,这不是差不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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