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意这样想,这样想法是将洪钧贬得分文不值了。可是事实俱在,竟无以自解。而且那种难以言宣的抑郁,亦竟无法自制,差不多都摆在了脸上。
这使得洪钧惊诧莫名,同时也非常失望,并有些气愤。以他的意料,吐露了这几句真言,她必然会既惊且喜,谁知竟是这样快快不乐的表情,莫非她还嫌他多着一个元配。
于是,他的脸色也阴沉了;颓然倒向椅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低着头生闷气的样子。
反而是他这副形态,倒让蔼如生出信心和勇气,心想:他一定有解释,不妨问一问他。
“三爷,”她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
“你指的什么?”
“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吗?”
“我早就这样想了。不过事情没有把握。”洪钧答说:“先要我家老太太点头,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才说动了老人家。可是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要族众至亲肯承认,我家老太太为此也很费了一番心血。一直到最近,才疏通成功。”
“喔,原来是这样!”蔼如的心境豁然开朗,歉疚地说:“你一到就告诉我,那— ”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怎么能一到就告诉你?自己前途茫茫,不知是何了局,凭什么向你求婚?”
“求婚!”蔼如默默地、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有如咀嚼甘蔗,越咬越甜,以致于忘掉说话。
“话都说清楚了。”洪钧问道:“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虽然满心喜悦,千肯万肯,到底也还不好意思亲口许婚。蔼如略有些忸怩地答说:“老太太为我费那么一番心血,我不能不识抬举。不过,你总也得跟我娘说一声。”
“那当然。虽无媒的之言,应有父母之命。我先要看你的意思,再跟你母亲去说。”
“我,我不是说过了吗?”
※ ※ ※第二天日中时分,两乘轿子由望海阁抬到关帝庙。等阿翠将蔼如扶出轿时,路人纷纷驻足,因为堂客到关帝庙来烧香,是件稀罕的事。
见此光景,蔼如大为踌躇。她倒不怕路人指指点点,怕的是为洪钧招致飞短流长的传言。且不说洪钧在烟台亦是知名人物,任何一男一女在关帝庙拈香盟誓,亦会被人当作新闻传说。看起来,此事断不可行。
念头转到这里,瞥见洪钧亦将下轿,便急急叮嘱阿翠:“你跟三爷去说:不必在这里烧香了!原轿回去。”
语气紧迫,阿翠连应声都顾不得,掉头奔向后面一乘轿子,匆创传话。洪钧亦已发觉路人注目,省会得蔼如的用意,自然照办。
原来说停当的,关帝庙烧罢香,回程便到李婆婆那里。此刻自是照原定的行程,双双来报喜讯。这一次是洪钧先到,轿子等在门口;待蔼如下轿,迎上去问道:“是不是你先跟老太太说了,我再进去?”
这是洪钧第一次称李婆婆为“老太太”。这三个字入耳,蔼如有异样的感觉,当然也觉得安慰与得意。想到母亲听洪钧改口,以尊称相呼时,不知会如何高兴,不由得便展开了极甜的微笑。
“怎么样?”洪钧在催问了,“我看是你先说的好。”
“嗯,嗯!”蔼如连连点头,“那你就在堂屋中坐一会。”
于是蔼如满面春风地揭开李婆婆卧室的门帘,只见她母亲安闲地坐在一张铺了棉垫子的藤圈椅上,望着蔼如问道:“听说洪三爷又来了。是不是进京,路过这里?”
“不是!是特为来看娘的。”
“待为来看我?”李婆婆睁大了眼,困惑地问。
“娘!”蔼如的脚步与笑容同样地轻盈。她穿的是一件玄色软缎绣绿叶红花的灰鼠皮袄,仿佛彩蝶似地飞到她母亲身边,蹲下来扶着圈椅的靠手,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着李婆婆却是久久无语。
“怎么回事?”李婆婆有些看出来了,“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
“娘!”蔼如柔声说道:“他答应我了!”
这一下,李婆婆的眼睛也发亮了,“他怎么说?”她的语声很刍“是— ”蔼如想了一会,才能长话短说,“他早就有了打算。兼桃可以娶两房,不过,要他家老太太点头。她家老太太又顾忌族众至亲说闲话。到最近,才算都弄妥当。”
“噢— ”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乱眨着,终于还是挡不住眼泪。
“娘怎么伤心了呢?”
“不是伤心!我是高兴得过了头。”李婆婆破涕为笑,抚摸着女儿的头说:“终于熬出头了!真不容易。但愿,但愿菩萨保佑,让你走一步帮夫运。”
蔼如笑着回面,顺势起身;依然是踩着轻盈的步子,出了李婆婆的卧室。门外在悄悄偷听的阿翠,迎上来笑道:“小姐,以后管三爷叫什么?是叫姑爷不是?”
“别多嘴!”蔼如故意呵斥着问:“三爷呢?”
“那不是!”
顺着阿翠的手指看去,洪钧已经踱着四方步子,很矜持地走了过来,与蔼如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点一点头。机警的阿翠立即高高掀起门帘,里外无阻,只见李婆婆正颤巍巍站了起来,似乎亦是在迎洪钧。
“姑爷!”阿翠俏皮地,叫得很响亮,“请!”
洪钧警觉到,这是不容有丝毫踌躇的时刻;加快脚步,堆满笑容,进门便喊:“婆婆!”
这是改了称呼,跟着晚辈这么叫,等于自居于家属之列。李婆婆倒很大方,从从容容地答一句:“不敢当!三爷请坐。”
于是互道寒温,平添一番周旋的形迹。等阿翠倒了茶来,只听蔼如在门外喊道:“阿翠,你回去一趟,告诉小王妈,在这里开饭。”
阿翠答应着出门,顺手将门帘放下。洪钧知道蔼如在门外等待动静,便咳嗽一声,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这趟的来意,想来蔼如已经跟婆婆说过了?”
“是的。刚告诉我。”李婆婆毫不含糊地说:“她说得不清楚,我想请三爷亲口说一遍。”
“说得不清楚”是借口,用意是要洪钧正式求婚。他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不敢轻忽,恭恭敬敬地答说:“奉家母之命,求娶令媛。请婆婆成全。”
“喔!”李婆婆问:“说三爷是兼桃?”
“是”
“可以娶两房家小?”
“是的。”洪钧答说:“都是正室。”
“可有大小?”
“没有大小。”
“那么,将来跟你现在这位夫人,是怎样个称呼?”
“算起来是妯娌。口头当然是姊妹称呼。”
“嗯嗯!”李婆婆深表满意,笑容满面地说:“这可真是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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