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_梁晓声【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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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里异常静。在我入校后,只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么静的情形相比。

  就是有一名历史系的四年级的学生,假期在家乡犯了流氓强奸罪。开学后公安局的人到学校来进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里。大家当时的神态,仿佛又是在聆听宣判似的。他们讲的事,在大学生中是发生过的。

  当时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内心里都会承认这一点。但是,承认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种公开的面对许多人进行的,带有挑衅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热讽的抨击,显然又是另回事。我想人们肯定都觉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时刻,他站在大家面前,显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的轻蔑。岂止是轻蔑,简直还包含有毫不掩饰的憎恶意味儿。

  仿佛人人都是伪君子。仿佛人人在他之前所说的,若不是自我表现的话,便一定是言不由衷的,习惯成自然的假话。起码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空话。我至今仍不能充分的根据判定,当时在他自己的潜意识中,是否也有着自我表现的成分。终于有一个显然被他的话大大激怒了的学生猛地站了起来,像他每说到'你们'两个字就指着大家一样,也指着他厉声喝问:'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背夫们的角度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对那些背们又了解多少?你以为自己是谁?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帝么?'他目光咄咄地逼视那个人,冷笑着说:'我当然不是上帝。但三个暑假里我都当过背夫。我在黄山背上背下的大学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谢他们使我有机会公平合理地挣他们的钱。有人的活法是不断的花钱。有人的活法需不断的挣钱。当他们寻找不到其他的正当的方式,就只有靠租贷自己的体力。我们都是大学生,而我是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的一个大学生。所以我尊重这一现实。'他解开衣扣,向大家转过身,褪下了上衣使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时他说:'这深深的痕迹,像标志印在我身上。

  黄山的背夫们欢迎更多的大学生明年还去游览黄山,我将在黄山恭候诸位。'他说罢,从容不迫地穿好上衣,离开了教室。离开时,对谁都没看一眼……

  "索瑶沉默了。

  我也用沉默真心实意地奉陪着她。

  她低声问:"你怎么看?"我反问:"你指什么?"她说:"辩论。"我说:"一切人们进行辩论的事,本身都是没有唯一正确的定论的事。""那么对他呢?""看来大学对他和对你是不一样的。""你认为对他是怎样的?""也许是另一种炼狱。"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她的声音更低了,"辩论会以后,我想,他的孤独将会结束了。许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学,肯定将对他增加理解了。经济条件优越的同学,说不定由此受到启发,开始关注到某些像他一样的,大学里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们的大学里,一等公民是侨胞后代。

  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业家们的儿女。三等公民是高干们的儿女。四等公民是知识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职业者的儿女,比如有个体执照的律师、医生、演艺人员、拥有专利的人们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来自僻远而穷困的地方的农家子女。我想,也许会有人创立一种什么'会社'的,以使人乐于接受的形式,关心一下'六等公民'们吧?然而我想错了。

  他更是一个孤独的人了。普遍的男同学们,更疏远他了。有些男同学,在许多场合,一看见他,就唱'我的家乡并不美A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A男人为它累弯了腰A女人为它锁愁眉A过了一年又一年A过了一辈又一辈A……'而且只唱这首歌的上段,并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学里,都有那么一伙嬉皮士。

  他们玩贵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条的裙子,这你相信么?你别那么瞧着我。虽然我父亲当过市长,但离休了啊!何况那不过是一个中等城市。如果没有一处新开辟的疗养地,十之七八的中国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

  你还那么瞧着我。我不能算是大学里的贵族学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罢了。我认为我跟那些学生不一样。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纨绔。

  我觉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愿意主动用心灵去理解别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见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们认为,他损害了他们在大学里的形象吧?所以他们要从心理上对他实行报复?……

  "我却想,亲爱的表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穷困作为一种现实,对优越发表不敬的宣言的时候,结果得到的肯定不是关怀,而只能是敌对。这一种敌对,其实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偿不是一种对他所妒羡的人精神上的进攻呢?理解、善良、同情、为自己的施舍或为他人的奉献,是填不平这种心理沟壑的。反差越大,沟壑越深。唯一奏效的办法,是消灭贫穷。像消灭丑恶现象一样。使穷人不再是穷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

  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丑恶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如同脸面上的疮痕。影响容貌但并不危害生命。而贫穷是另一种可怕得多的丑恶。贫穷是国家的癌迹象。

  如果这一种可怕得多的丑陋,和国家其他许多方面的丑陋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

  然而我认为没有必要对她说出我的想法……

  她语调缓慢地说:"几天后,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杀了。她成为大学生还不到一年。她的死,仿佛就是那次辩论的句号。我认为她的死,与发起那次辩论的学生有直接的关系。认为把那张照片放得那么大,并贴出来的人,是罪魁祸首。认为那样一种行为,是一种谋杀行为。不管他们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然而,却没有谁觉得,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没有谁忏悔过。人们很快就把自杀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辩论忘掉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校园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每天傍晚,一对一对儿的,仍在树荫下、池塘边喁喁私语,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认为,他参与了谋杀。我对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辩论会上,在内心里其实很冲动的情况之下,毕竟,没说出我的名字。如果,他当时指着我说:'她,就曾高高坐在我头顶上!而且也照了像!'我想,我也肯定会自杀的。因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从小长这么大,我还没真正承受过什么。然而他却成了某些女学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们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女学生。她们在背后称他'小拉赫美托夫'。遗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

  我经过请教式的询问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办》中的人物。我就找来那本书看。看到三分之二还多,那个拉赫美托夫才露面儿。除了每天晚上睡钉板,为了预先锻炼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经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这一个情节,书中那个拉赫美托夫并没给我留下什么感人至深的难忘的印象。但是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传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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