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决定了也去……
说完他又开始收拾皮箱。先是将些似乎很有价值的书放在上面,几件根本算不上什么细软之物的也许是名牌的衬衣和几条领带放下面。不知为什么,放得好好的却又改变了主意腾空皮箱重新开始。而将书放下边将衬衣和领带放上面。
我呆呆地瞧着他,发现一本书竟是我自己写的《从复旦到北影》。是索瑶向我要,我签了名送给她的。或者是"表弟"想要,而由索瑶出面……
已是不可知的事了。我没问他那一本书怎么竟归了他了。
当然不是由于书本身的价值。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希望由它,而永远记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学?兼或也记住大学里另一位叫索瑶的姑娘……
我望望"表弟"的铺,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和枕头也不知去向。
也许"表弟"在另一个地方仍用着?那只是一张旧的单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因汗渗入而印出一个十分清楚的人形。那是夏天仅铺凉席造成的。那便是我此次又见到的"表弟"。蜷着身躯,呈"S"形,仿佛睡觉时也不曾放纵过自己……
那人形仿佛在无言地也对我说:你来晚了……
我想隔月后,新学期伊始,从哪儿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儿的莘莘学子,将占据了那一张床呢?……
会介意床板上的古怪人形么?……
会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么的企图刷掉"他"么?……
而收拾箱子的人,却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问:"索瑶在哪儿?"他没反应。
不是他没听见。是我根本没问出声。那话,仅只是我心里想问的话。
我处在一种近乎屏息敛气的状态中。仿佛我的心害怕什么。仿佛它不愿发出任何声息惊动什么。
"索瑶在哪儿?"--这次,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开口说话了。
"你在学校可见不着她了?""为什么?请求你一定带我去见她……
""她那种女孩儿,怎么能受得了这种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认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爸爸妈妈来学校把她接走了……
"我觉得空气刹那间凝固了。仿佛四面有四块看不见的夹板,将我紧紧地紧紧地夹住在原地了。
"其实,像索瑶那么善良的女孩儿,现在太少了。大学里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种善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对她是,对他也是……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
热风扑面。我如酷暑之际中寒。一路全身发冷。从内心里往外,一阵阵冷得透彻。冷得无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觉得累,蹲在一处树荫下吸烟。路人从我眼前过来过去。骑车的,步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为着各自的什么目标。
远处,华丽的高楼大厦的玛赛克或进口玻璃外衣,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瑶对我说过的,也是"表弟"对她说过的,关于那个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学生的话--谋杀。我觉得"表弟"的死整个儿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一种宿命性质的错误。在他死前,便与许多种综合的错误--他自己的,索瑶的,别人的,心灵的,现实的错误搅在一起了。
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错误么?我又想起母亲对我说的,关于"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以及"贵人"和"小人"的话……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一个弄明白了的错误肯定比一个糊涂的错误更是错误。
而我自认为的,或被强加于的错误,已背负得太多了。是的。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被错误所谋杀?……
"这是什么?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摆在铺位底下!"女列车员说着,就动手搬那个小木盒。
"你别碰他!"年轻人严厉地警告道。拨开了列车员的手。
"列车有列车上的规定,一切东西……
""不是东西!"年轻人的脸,因恼怒而涨红了。
"同志,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我们都买了卧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陪送我们这一位同学回家乡……
"一位姑娘说着,指了指那个小木盒,"他曾经对我们讲过,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坐一次卧铺。以前他没坐过卧铺……
当然,如果有老弱病残和需要补卧铺的妇女,我们几个的铺位都可以让出来。唯独他的铺位我们不能让。因为他实际上正睡在上面。并且,您还得允许我们在他周围陪着他……
"她说得庄严。
说得虔诚。
几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车员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没再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伫立在车厢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和他们一起陪送"表弟"。
尽管我是为此而专执一念踏上列车的。
这之前我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老人家,"表弟"的分配问题已彻底落实了。一切顺利。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然而直至那一时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许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之"命"里的一个人。我自以为是。但其实并不是。我从来没将他看得多么重要过。他对我没用。母亲很情愿是,却更不是。索瑶曾想不再是,但仿佛注定了的,终究还是。可能最是。她有过什么心理感应么?对于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车门口犹豫不决。
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归来期盼着你的身影牵着我的手儿走……
车厢里飘荡着《故乡》。是乘客向列车广播室点播的。山里的花儿开……
1991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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