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噎得他青筋暴突,又拿她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约定见面的星期六,白小娴倒是来了,可完全变了个人。她的长发剪掉了,脸色阴郁,唉声叹气,靠着门框,无精打采的,进了屋,也不坐下,双手抚弄着书包上的背带,半晌,终于说:
“老谭,要是我现在才告诉你,我并不爱你,你不会生气吧?”
谭功达一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再一听她说出这么一句没由头的话来,心猛地往下一坠,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连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爱你。真的,不爱。一点都不爱。”白小娴嘟嘟囔囔地道,“这是你的东西。”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新衬衫递给他。还有谭功达给她写过的七、八封信、他送给小娴的一支钢笔、一个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塑料笔记本,都统统还给他。明摆着要与自己一刀两断。谭功达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故作轻松的对小娴道:
“就算是分手,也得把话说说清楚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发急,还得替我保守秘密。”
谭功达点点头,想在她背上拍一下,可小娴身子一闪,敏捷地躲开了。一说分手,他娘的,连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说,星期一的晚上,省里给她们团派来了一位新教练。在欢迎会上,她只看了新教练一眼,心里忽然就像一块糖溶化了似的,又甜蜜,又激动!他在晚会上表演了一套新排的芭蕾,跳的是《白毛女》里的“红旗插到杨各庄”,比起原先的那个秃头教练,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那身子板,又轻又矫健,尤其是空中劈叉动作,把团长都吓得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小娴把巴掌都拍红了。第二天在练功房排练,新教练一眼就挑中了她,训练她跳“阿提秋”和“阿拉贝斯”,她的心都蹿到嗓子眼了,嘴里泛出了苦苦的胆汁,一整天脑子都是晕的。到了中午,教练骑着一辆自行车,带她去外面的饭馆吃饭。
“他让我搂着他的腰,可我不敢。教练就批评我说,小娴同志,你怎么能那么封建呢?万一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怎么办呢?我就搂着他的腰。一路上我忍不住老想把脸靠在他背上,可心里又不敢,人就像发了黄热病似的。”
白小娴最后总结说,虽然她对这个新来的教练暂时还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可“有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的人不是你,而是新来的舞蹈教练王大进。”
谭功达怔怔地僵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连小娴离去时要跟他握手告别,他也没有搭理。白小娴走到院中,忽然又转过身来,对谭功达喊道:“我们今后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就忘了我,彻底地忘了我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是和王大进教练谈不成,也不会再和你好了。再见。”
白小娴走后没多久,谭功达就拨通了文工团团长的电话:“你们团是不是来了一位新的舞蹈教练?”谭功达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王教练专业技术好,人也很和善,学员们都挺欢迎的……”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31)
“放你娘的狗屁!”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骂道,“明天一早,你就叫那个叫什么王大进的狗娘养的卷铺盖给老子走人!”
9
自从与汤碧云有了那次阁楼密谈之后,佩佩一直愁眉不展。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被判决了死刑,只不过执行的公文由于某种原因,尚未抵达行刑队。这个阴暗的念头常使她半夜惊起,大汗淋漓。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只要让钱大钧看不见她,几个月,甚至几年以后,说不定,他们就会把自己给忘了,从而放过她。姚佩佩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如果像汤碧云建议的那样,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造成既成事实,她或许能逃过一劫。这样做的后果同样严重、荒谬,也是她不能接受的。问题是,即便自己愿意去找人结婚,她又能嫁给谁呢?
“比如说,县长的司机小王,”有一次,汤碧云认真地向佩佩推荐道:“这个小伙子脾气好,整天笑嘻嘻的,人也长得清清爽爽,你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我来跟他说?”
“算了吧,”姚佩佩笑道:“他只是一个大男孩。而且有点娘娘腔,逗逗他,取个乐子什么的倒也凑合。再说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呀。”
姚佩佩越害怕见到钱大钧,她就越是频繁的遇见他。有时候一天之中就能撞上五六回。钱大钧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好像这个世界上每分钟都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每件事都少不了他的指挥与决断。他的身后总跟着一大群人,有的她认识,比如杨福妹;有的她一次也没见过。他照例是皮鞋锃亮,上装笔挺,裤缝笔直,笑容怪异。只是身体微微有些发福,皮带上凸起了一个将军肚。由于佩佩在钱大钧面前频频“现眼”,钱副县长的记忆力显然被激活了,终于有一天给她往办公室打来了电话,约她晚上在一起吃饭。为了打消姚佩佩不必要的顾虑,钱大钧特意将晚饭的地点安排在家中,而且“除了我与你嫂子之外,没有旁人”;而且“这是你嫂子的主意,她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成天念叨着与你叙叙旧。”
姚佩佩回想起来,几年前,她从西津渡的绒线铺子里被钱大钧找出来,暂住在他们家的时候,田小凤连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过。不过,她接到了钱大钧的电话,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正如一个囚犯终于获悉了审判的确切时间,反而有几分激动。她打定了主意,只要钱大钧提到那个金玉,自己决不松口,以死相拼。
可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晚上吃饭的时候,钱大钧只字未提金玉,倒是亲热地一口一个“姚妹”,叫得人心里挺别扭,还不时地往佩佩的碗里夹菜。田小凤更是张家长李家短,跟他说了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最后,钱大钧推说多喝了酒,让田小凤代为送客,自己就进屋躺下了。说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淡;人家引而不发,她却无可奈何;对方洞若观火,她却如坠雾中。只是心里又多了一层侥幸。当然,她的心底里多少也有点被人戏弄的耻辱——要想弄清楚钱大钧的脑袋壳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念头,以自己愚钝的智力,未免是异想天开。
有一回,她和汤碧云参加县机关组织的义务劳动,去西津渡扫大街。突然遇到了夏日的瓢泼大雨,姚佩佩赶紧丢下扫帚,拉着汤碧云,跑到牌坊的屋檐下避雨。可跑到那儿一看,俩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钱大钧和谭功达小声交谈着什么,也在那儿避雨。她们两个人搂作一团,挤靠在牌坊下的木柱上,就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汤碧云看见钱大钧,更是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兀自呼哧呼哧地在那儿喘气,气氛一时十分尴尬。可没想到,钱大钧却笑嘻嘻地朝她俩走了过来,冲着汤碧云煞有介事地道:“羊杂碎,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你羊杂碎,可你到底叫个什么名字来着?你看我这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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