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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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菊残霜枝(13)

  “这大水退了以后,县里让我们分批返乡,重建家园。可是县里、乡里也拨不出多少钱来,如何能盖得起新房子?我就想到来县上再闹它一闹,混几个钱,回去贴补贴补。可到了县委大院门口,天已经黑了,门房死活不让我进去,说干部们都下班了,让我第二天再来。我们娘儿俩,可怜,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也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身上又没带几个钱,就忽然想起你来。在路边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了一下,还真的就问出了你家的地址。

  “到了你家门口,一看大门紧锁,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回来。正想着离开,还是我们家腊宝眼尖,一眼就看出你们家篱笆有个洞。我当时饿得头昏眼花,一看四周又没人,也就管不了许多了。本来我们也就想在你这儿讨碗水喝,对付着过一夜,运气好的话讨得几个钱,第二天就回去;如果运气不好,第二天就到县上去大闹一场。可一等到你喝醉酒回来,就见你两眼直勾勾地朝我身上看。我心里一动,心说这人都当了县长了,怎么还这么轻薄!我的心思就活动了。说实话,当时我有了这个心思,自己都吃了一惊。都说县长四十岁还没成家,可见是被憋坏了。我敢说,自打你进了厨房的那刻起,眼睛就没离开过我。我心里道:要是再激他一激,保不齐这事还真能成。结果呢,还真成了!”说完,抱着谭功达哈哈大笑。

  谭功达一时无语,反正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心里就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说不定这样倒也挺好的。

  傍晚的时候,隔壁的老徐下班回来,给他送来一封信。老徐进屋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正亲亲热热地围着一个桌子吃饭,当即僵在那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信是姚佩佩写给他的。写在一张

  日历的背面,很短,只有十几个字:

  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从县里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这天晚上,谭功达一夜未睡。张金芳频频地招他、惹他、逗他,他心里觉得腻腻的,没有碰她。小宝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打着鼾。他一遍一遍默念着佩佩的名字,流出了悔恨的泪水。

  佩佩。佩佩。

  4

  自从谭功达被解除职务之后,他那张大办公桌一直空着。姚佩佩不安地想到:如果钱大钧以新任代理县长的身份,搬到这里来办公,自己势必要与他朝夕相处,那可怎么办?她成天提心吊胆的,害怕钱大钧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望着她似笑非笑。不过事情过去两三个星期了,她说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姚佩佩倒是在楼道里遇见过他一回。他不知为何受了伤,头上缠着 一条白纱布,纱布上还隐隐地透出绛红的血迹。后来,她才听说,原来是叫谭功达用茶杯给砸的。

  那天下午,钱大钧来办公室找谭功达谈话,没多久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门房的老常说,那天下午,他正在院子里生煤炉,一听见楼上茶杯摔碎的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好。正想上楼看个究竟,忽见一只烟灰缸从窗口飞了出来。他跑到楼上,楼道里早已挤满了人。原来钱大钧和谭功达两人已经扭打到了楼道里。他看见钱大钧手按在额角上,指缝里往外滴着血;谭功达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青石镇纸,发了疯似的乱挥。别看他四十大几的人了,可毕竟是行伍出身,发起飙来,三两个小伙子都拦他不住,一直追到二楼,最后才被人死死拦住了。谭功达还在那儿乱踢乱蹬,嘴里骂道:“妈拉个巴子!当年你在挺进中队,干出了那档子丑事,我真后悔当初没一枪崩了你!”

  钱大钧也不答话,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赶忙去医务室包扎去了。老常说,他和另外几个人扶着谭县长,把他劝到办公室去的时候,看见白庭禹书记站在四楼栏杆扶手边悠闲地抽着烟。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讲,人影子一晃,随后就不见了。

  随着谭功达的解职,姚佩佩觉得自己在县机关也渐渐地被人们遗忘。没有任何人向她下达任何指令,也没有人打电话到她的办公室来。她日复一日坐在桌前,托着脑袋,看着窗外发愣。那封

  入党申请书她一直没写,杨福妹也不再催问。至于上调省里的事,也似乎没了音讯。在这个寂静的夏日,她成天昏昏欲睡,心里像长了毛。渐渐地,多年来一直积压在心中的一个念头终于沉渣泛起。

  她想到了辞职。

  可一旦自己辞了职,又能到哪里去呢?姑父刚当上副校长的时候,姚佩佩倒是动过一点心思,想央求姑父介绍她到梅城中学去教语文。自己读过不少书,缺的只是教书的经验而已,中学教不了的话,去小学教孩子们识几个字还是绰绰有余。没想到姑父那边又出了事。另外,他一想起姑父那份悔过书,就觉得这个人也很不可靠。

  第三章 菊残霜枝(14)

  她每次骑车回家,都要经过以前在那儿卖筹子的梅城浴室。每次路过那儿,她总要莫名其妙地往那儿看一眼。心里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哪天又要回到这里卖筹子了。看着浴室那斑驳的灰泥大门,看着大门拱顶上那个早已褪了色的水泥五角星,她觉得既虚幻,又踏实。可是忽然有一天,澡堂里传来了隆隆的机杼之声,一群白衣白帽的女工从门里进进出出。原来澡堂早已废弃不用,那儿新建了一家纺织厂。

  难道自己真的要到海岛上去隐居?她眼前又浮现出谭功达那张脸来。其实,他如果不把衬衫的领子弄得脏兮兮的,不把纽扣扣错,剪裁一身合适的衣服,把身上弄干净,倒也挺像个人的。一想到谭功达,她的心里就恨得直痒痒!这个人仿佛彻底从人间消失了似的,一个多月来她没再听到他任何的消息,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这个人真是呆得可以!当年,他和白小娴要好的时候,出于本能的嫉妒,姚佩佩常常有意无意地挖苦他,说来也奇怪,只要一张嘴,那些怪话就会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可当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甚至已经强迫自己认真地考虑万一谭功达与白小娴结了婚,自己应该送什么礼物合适时,他倒反而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逗她,发誓赌咒要跟她俩人到小岛上男耕女织。他的话说得那么决绝,那么露骨,害得姚佩佩睁着眼睛数着窗外的星星,一个晚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可他说完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谭功达离职那天,文件和碎纸片扔得满地都是,最后还得姚佩佩一个人替他收拾。在清理这些纸片的时候,她从地上拣到一个揉皱的白纸团,展开一看,却见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她数了数,一共有十三个“佩佩”,她认得出,那是谭功达的笔迹。在这张纸的下方,还列着几道奇怪的算式:

  1961-1938=23

  1938-1912=26

  27-23=4。

  这样的数字等式,她见过不止一次了,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既然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说不定这张纸条真的与自己有关。或许她还能从这些奇怪的数字中勘查出自己一心想要知道的某些隐秘。她把这张纸条偷偷地藏在裤子口袋里,像做贼似的带回了家中,一个人坐在灯下,皱着眉头,细细地推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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