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毕庶澄上了楼,肖红已经避到洗手间去了,“莘舫”张宗昌问道:“你打哪儿来?”
“宜兴”
“喔,大伙儿过年过得还好吧?”
“过年发了个双饷,大家过得很痛快。”毕庶澄说:“年也过过了,得干正经了。大伙儿都在等大帅的命令,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副军长让我到上海来看看。”
张宗昌不作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看毕庶澄虽已脱了大衣,仍旧满头是汗,因为“热水汀”开得太大了,“你把军服脱了吧!”他说:“上海一待,真不想动了。”
毕庶澄便脱了军服,顿觉浑身轻快,“大帅,”他说:“有个传说,大帅跟孙馨帅拜了把子,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张宗昌答说:“俺就是为这个为难,总不能打自己人吧!莘盼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看。”
毕庶澄想了一下说:“我看得跟张雨帅挑明了,无论如何得给大帅找一省,或者安徽,或者山东。”
张宗昌坐下来猛吸纸烟,好半晌,蓦地里一拍大腿霍地起立,“对!”他拍着巴掌说:“安徽的归安徽、山东的归山东。”然后又问:“你住哪儿?”
“住在北四川路一家旅馆。”
“俺跟杜月笙说一声,你搬到这儿来住!”张宗昌说:“今天咱们好好乐一乐。”
就在这时候,单军需来了;毕庶澄移居之事正好交给他去办。“毕旅长,”他问:“你这身军服是新置的吧?”
“对了!昨天现赶出来的,到了上海,总不能穿得太寒酸。”
“不错。不过穿了军服上长三,味儿不大对。我先带奇書網電子書你去制两身便衣。”
汽车开到公共租界,上海人称之为大马路的南京路,在老九章绸缎庄量身现制了皮袍、丝棉袍各一件;上海的年轻漂亮人物,冬天讲究穿纺绸单裤,毕庶澄也做了两套,这些衣服最快也得两天才能完一二;为了应急,步行到不远之处的英商惠罗公司,买了两套现成西服,一件大衣,以及全套配件。
时已近午,单军需提议吃了午饭再回去,问毕庶澄:“想吃什么菜?”
“吃大菜。”
上海人管西餐叫“大菜”,单军需便又问:“是吃真正的大菜呢?还是中国大菜?”
“怎么?这也有分别吗?”
“分别大得很呢!真正的大菜,要到外国人开的饭店去吃,又分法国菜、意大利菜、德国菜,最便宜也最不好吃的是‘罗来大菜’。中国大菜是适合中国人口味的大菜;譬如牛排,外国人喜欢吃半生不熟,带血的,中国人怎么吃得惯?”单军需说:“我看还是吃中国大菜吧!”
“好!我跟你走。”
于是单军需将毕庶澄带到西藏路一品香;坐定下来,侍者递上菜牌子,只见头一行是“主厨推荐”,列下五六样菜名,其中有一样叫做“六小姐饭”,毕庶澄大感新奇。
“这是什么饭?”
“喔,”单军需答说:“这是比较讲究的什锦炒饭,上面加个荷包蛋。”
“那么,怎么叫六小姐饭呢?”
“是花国大总统富春楼老六关照大司务这么做的。所以叫六小姐饭。”
“那何不叫富春饭?”
“富春饭没有六小姐饭来得别致。”单军需问:“要不要来一客尝尝?”
“好!”
当下各又点了一汤一菜一冷盘,在喝“饭前酒”时,毕庶澄便又谈到了富春楼老六。
“既然称到花国大总统,当然压倒群芳,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国色天香?”
“也许你就可以看到了。我们大帅这几天迷上一个广东姑娘肖红,不过,他赌钱还是在富春楼,因为那里排场阔,伺候也周到。”
“喔!”毕庶澄问:“她是大帅的相好?”
“大帅的脾气,你知道的,喜新厌旧,而且富春楼也不配他的胃口。”
“怎么样的不配胃口?”
“我打个譬仿好了,好比薛蟠跟林黛玉,你想那个‘呆霸王’会不会欣赏文绉绉的林黛玉?”单军需又说:“至于到她那里去‘吃狗肉’,那是另外一回事。”
拿红楼梦上的这两个人物作譬,是相当贴切的;毕庶澄心里在想,薛蟠遇见林黛玉,比较上应该林黛玉更不欣赏薛蟠。他无法想象林黛玉假使嫁了薛蟠,洞房花烛之夜,如何捱得过去?如今潇湘馆换了富春楼,一样也是煞风景的事。
一想到此,毕庶澄顿时起了怜香惜工之心;人面未见,富春楼老六已在他心版上打了个烙印了。
回到杜美路,只见毕庶澄的住处已安排得整整齐齐;卧室中的写字台,摆着一份请柬,是杜月笙、张啸林具名,为毕庶澄接风,地点正是富春楼。
“大帅交代,”张宗昌的副官报告:“请毕旅长早点儿去。大帅今天想‘吃狗肉’。”
张宗昌喜欢推牌九,但身为将军,公然招邀部属聚赌,似有不便;广东话“九”“狗”同音,便以“吃狗肉”作为代名。不过他赌牌九,只爱“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而南方通行分前后道的大牌九,要赌心思,在他看来,兴味缺缺。这天虽然也是大牌九,但为广东赌场中的模式,庄家的四张牌,按特定的“牌谱”来配,不必花费心思,张宗昌同意试一试。
于是毕庶澄换上新办的西服,由单军需陪着,到了富春楼老六的香闺;前楼大房间中,坐着五六个衣着华丽的客人,毕庶澄一个不识,单军需也只认识一半,幸好翁左青代主人在招呼,—一介绍,互道久仰。
“毕将军,依阿要宽宽大衣?”
毕庶澄回头一看,艳冠群芳,便即问道:“是六小姐不是?”
“弗敢当。叫倪老六末哉!”说着,富春楼老六为他卸去大衣,又亲自奉茶敬烟,应酬得极其周到。
“张大帅到!”
楼下“相帮”这一喊,大家都站了起来;只见张宗昌迈着长腿,三两步就走到屋子中间,大声问道:“谁做庄?”
“自然是张大帅。”
“好!”张宗昌在一张红木桌子上首坐了下来,“俺来发饷,马副官!”
“有”马副官趋前几步,将一只小皮箱放在他身边。
“这个广东大牌九,俺还是头一回玩。有他娘的什么‘牌谱’在哪?”
“在这里,在这里!”翁左青拿出一张“牌谱”摊在桌上打着一口杭州乡谈说:“张大帅,我先把话语同你老人家说清楚,推广东牌九,做下风的便宜,做庄家的吃亏。”
52书库推荐浏览: 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