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调不弹久矣!中堂的大作,何敢妄肆议论。”汤斌很谦虚地说。
“我与汤公少亲近,曾听小儿说起,汤公不仅理学;词章一道,亦是文采斐然,何必客气?”
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是最佩服汤斌的人;在史馆的那些日子中,纳兰性德当御前侍卫,常常奉旨有事跟汤斌接触,虽然年龄相差甚多,学问路数不同,家世迥不相侔,但两人却极其投契。不幸纳兰性德青年早逝,现在明珠提了起来,汤斌不免伤感,欷觑不止,反倒是明珠劝他不必伤心。
经此一番相叙,谁都以为明珠跟汤斌融洽得很——就表面看,明珠似乎也很帮汤斌的忙,而暗底下完全不是这回事。
见了皇帝,明珠据实将汤斌的话回奏;皇帝对汤斌不满之意消失了。
这一来自然要对徐乾学不满。皇帝对这件事看得很重,因为他也是念兹在兹不忘记老百姓的;但因库用也是大事,为了江苏的海关,他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如今徐乾学却造作谣言,借他人之口,行反对之实,其心可诛!认为非加以训斥不可。
“都是你们苏州的乡绅,自己要做买卖,恐怕添个海关,于己不利。你们上牟公家之利,下渔小民之利,巧取豪夺,我都知道。”皇帝沉着脸说:“你们赖汤斌说害民,汤斌何尝是这意思?他说:”得其人便无害。‘真是!天下什么事不是不得其人就有害?“
本是商量好的一条计,凡此皇帝发怒责备,都在意中;徐乾学自然不会着慌,磕着头,从容答道:“汤斌如何赖得?,廷议时九卿俱在,众耳共闻,皇帝如以为巨言不实,可问梁清标。如果这话是臣捏造,诬赖汤斌,他在苏州出的告示,上有他的巡抚关防,难道也是臣捏造的不成?”
“什么告示?”
“是汤斌在苏州卸任出的,安慰百姓的告示。”
“告示在哪里?”
“臣家里就有。”
“你怎么有此告示?”
“是苏州有人特意寄来,嘱臣上呈,臣守皇上凡事安静的训谕,不敢多事。今蒙皇上垂询,不得不据实奏闻。”
皇帝点点头:“明天你将告示带来。”
这是反激的手法,一悬一宕,才逼出告示的话来;不然不能无缘无故献呈告示进谗。到了第二天,徐乾学将告示带进宫去,皇帝一看“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两句话,果然大为不快。
当然,徐乾学也还有一番歪曲的话。
徐乾学当然先要颂圣,说皇帝屡次蠲免钱粮,又拨巨款兴修水利,无一不是皇恩浩荡的爱民仁政,而汤斌居然说他自己“爱民有心”,即是表示皇帝不爱民;而“救民无术”这句话,更为悖谬,仿佛当今天下有多少害民的苛政似的。
这番话把皇帝说动了心,由此对汤斌起了误会,“原来他是假道学!”皇帝口不择言了。
“汤斌的道学,是天下都知道的,只是欺世盗名,唯圣明在上能洞烛其底蕴。”徐乾学这样恭维着。
“哼!”皇帝冷笑,“古人善者归君,过则归己,才是臣道;如今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汤斌名心太盛,似乎太过。”
由于徐乾学的一再煽惑,皇帝便命詹事府满洲缺分的正詹尹泰,传旨汤斌洁问。
“你去问汤斌,”皇帝说:“他是大臣,说海关不好,部议不准,我依部议是常事。果然不好,何妨再三争执,我未必就把他问罪。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为何不当面说?居然把责任推在我头上,他说‘爱民有心,救民无术’?是不是说我不爱民呢?”
尹泰奉旨转问,汤斌自然只有惶恐谢罪。过了些日子,汤斌见皇帝奏事既毕,汤斌打算有所申辩,余国柱提醒他说:“皇上责问,应当磕头,为何要辩?”
这话看来像是出于好意的卫护,其实是不叫他说话。汤斌一向在口才上吃亏,当时讷讷然无法出口,只有连声答道:“臣不敢!臣不敢!”
由于种种拂过,汤斌的健康,便大受影响—一他平日自奉过于节俭,营养不足,所以身体一坏,衰象毕陈,对辅导东宫之任,便有力不从心之苦。
为此,汤斌再次荐耿介自代。皇帝准奏,特召耿介到京,授职小詹事;由于汤斌的牵引保荐的奏疏中,说他“赋质刚方,践履笃实。家居淡泊,潜心经传,学有渊源”,所以皇帝亦甚看重耿介,召见以后,并且面谕:“你写一幅字来我看。”
这不是要看耿介的书法,是要看他为学的心得,耿介写了一幅正楷,自己所撰的辞句是:
孔门言仁、言孝,盖仁孝一理,仁者孝之本体;孝者仁之发用,不言仁无以见孝之广大;不言孝无以见仁之切实。
这四十三个字,阐明孝出于仁,表里相通的道理,简明扼要,皇帝颇为欣赏,特书“存诚”二大字赐耿介,作为心许的表示。
但是,皇帝心许,太子却不“欣赏”这位师傅。耿介上了年纪,步履蹒跚,言语亦不甚利落;而且乡居太久,形质仪容,朴实简陋,年纪正轻,活泼好动的太子,自然觉得不对劲。当时朝中大小官员,也看不起这位乡下土老儿的师傅,往往就在他背后讪笑戏侮,以致耿介大为不安,颇有悔此一行之感。
对汤斌怀着成见的人,攻击耿介,自是不在话下,但比较公正的旁观之论,亦都觉得汤斌保荐耿介,颇欠考虑。最明白的一点是,汤斌在荐疏中说耿介“年逾六旬,精力尚健”,即非事实。
卅二年不见,耿介已大非昔比,耳朵聋了,眼睛花了,步履瞒珊,老态龙钟,即令寸心湛然,学问深厚,见解因年龄的增长而愈见超卓,但可以为一般士子的师长,却不宜负辅导十四岁的皇太子的重任;因为皇太子到底还是一个少年,宜乎有个精力充沛,行动轻捷,言语便络,能够庄谐并作,因势利导来启发少年心性,如郭琇那样的人,才是适当的人选。
耿介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曾经具呈吏部,自陈衰老,不堪任使,请求代奏放回田里。无奈皇恩浩荡,授职于先,赐字于后,耿介只有勉强留了下来。这一留使得妒忌汤斌的人,有了攻击的口实;于是借海关一案发作,耿介也受了连累。
当时攻击汤斌的“重头戏”,是在余国柱和徐乾学的指使之下,由左都御史王鸿绪担任“主角”。
第一步是对付董汉臣,当他奉旨免罪不问以后,本已无事;王鸿绪却又另辟蹊径,重起炉灶,就整个钦天监的低级官吏立言:
钦天监灵台郎、博士官等,无知蒙昧者多,皆由其始不择流品,星卜屠沽之徒,粗识数字,便得滥竿。授官之后,又不专心学习,勉尽职掌,惟行险侥幸,希图迁擢,请敕下考试,分别去留。
这话说得不算错,礼部详议,认为可行,复奏核可,便举行了一次考试,结果有十五个人以“词理舛误”被革了职;不用说,其中当然包含了董汉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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