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未完,刀背横扫过来,正打在汤成的嘴上;白胡子立刻就染红了,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搜!”
一搜把赵夫人搜了出来,拖着头发,横拉直拽;赵夫人不绝口地骂,骂之不足,用脚踢、用手打,甚至用嘴咬,结果死在白刃交加的乱刀之下。至死而不曾受辱,赵夫人的志愿达到了!
奉母携子在山东、河南、河北交界一带的曹州、卫辉、大名之间,东选西躲,一步一惊的汤祖契,在短短的三个月中,遭遇了一连串的沉重打击。
爱妻殉节不久,老母不堪惊忧奔波,死在流亡途中,一个弟弟死在归德,所造一子,下落不明。两个哥哥,一个陷在睢州。凶多吉少;还有一个死在衢州,留下十岁的弱女,孤苦无依,倘或不加闻问,此生怕就再无见面的日子。
“虽是女孩子,到底是你伯父的骨血;汤家的人不多了,我要想法子去领回来。再说,女孩子又不比男孩;男孩还能自立,女孩流落,将来不堪设想。”
乱世弱女子,无以为生,如果不死,便多半会落入娼家;汤斌也觉得父亲的顾虑是件很严重的事。
“爹!”他说,“我去一趟。”
“衢州怎么走,你知道吗?一直深入仙霞岭,近江西了。往返六千里路,谈何容易?脱口就说了出来,见得你不诚不敬!”
受了父亲的责备,汤斌自己想一想,果然轻率;因而不敢再作声。
“我想只有我们父子俩一路去。”汤祖契说,“清兵已经南下;史阁部拥立了福王世子——一这位世子虽是头号纨袴,不过经此巨创,也许有所作为。再说史阁部拥护他,当然是看得他有出息。我们看看去!”
于是父子俩跋涉南下,虽然走得脚上起了水泡,到晚来只要有一席容身之地,汤祖契一定还要课子;。也只有听得汤斌的琅琅背诵,侃侃讲义,他才能忘掉道路流离的苦楚。
到得南京一看,汤祖契的心,整个儿凉了!福王父子在洛阳的一切,他原是深切了解的,总以为老福王让李自成“吃福禄酒”吃掉,小福王无论如何想起父亲脔割生烹的惨绝人寰的死相,也会食不下咽。谁知不然!在马士英、阮大锨报弄摆布之下,搞得乌烟瘴气,光是朝朝演阮大铖的“燕子笺”、“春灯谜”;夜夜选秦淮妓女侍寝,就把汤祖契气得觉都睡不着!
“这简直成了禽兽世界,不可以一日居!”汤祖契说,“我们赶快走吧!到衡州去。”
“是!”汤斌很兴奋地说,“衙州是诗礼之乡!”
因为,孔子的南宗在衙州。
宋徽宗末年,金兵入侵,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赵构,由于哲宗所废的盂后的主持,接承大统,是为高宗。在建炎初年南渡,建都临安;那时在曲阜的衍圣公,是孔子的第四十八代孙孔端友,他奉了子贡所手刻的孔子楷木像,扈从而南,定居在衢州。
高宗赐了衢州的官田,孔端友依照曲阜的规制,建立家庙;终南宋之世,一百六十余年,衍圣公都由孔端友的子孙承袭。宋亡元兴,不承认衢州孔家承袭衍圣公的资格;而且孔庙也毁在兵火之中,于是曲阜恢复了衍圣公府。衢州孔家则被称为“孔子南宗”。
明代宋兴,当然没有再度更张,以南宗承袭衍圣公的必要;但衢州孔家的境遇,比较好得多了,永乐初年,重建孔庙;正德元年,将南宗的孔子第五十九代孙孔彦绳,授职为“五经博士”,这是个世袭的职位,不须到国子监供职,专管衢州孔庙的祭祀。
正德十五年,衢州孔庙移建于衢州府城中的“西安县学”;南宗孔家的门第,渐次兴旺,汤祖契的哥哥,因为偶然的机缘,成了孔家的食客。因此,汤斌随父到了行州,很容易地得到了瞻仰孔庙的机会。
流寇的猖狂,福王的荒淫,马阮的奸恶,江淮四镇的跋扈,以及一路流离中所看到、听到的悲惨景象,使汤斌从极端痛苦中,得到一个领悟,这已不是改朝换代的亡国之痛;是礼乐消沉,人心崩溃,空前未有的亡天下的大危机!在衢州孔庙中,汤斌徘徊苦思,决定双肩担负起振兴文教,挽救人心的重任。
往返奔波六千里,汤祖契终于带着儿子和侄女儿重新回到家乡,那已是第二年,也就是清朝顺治二年的年底了。
衢州城内,一片荒凉;汤祖契访寻终日,才找到了家园的原址。父子俩一起动手,就断垣残壁间,草草搭起一座聊蔽风雨的茅棚,暂且安顿了下来。
重建家园的工作,相当艰难,但也相当顺利;顺利的是汤家一向待佃户忠厚,而汤祖契的热心、魄力,又是久为乡里所信服的,所以听说他们父子回乡纷纷不期而集。但是,“人多好做事,人少好吃饭”,接着这番顺利号召而来的,便是觅取粮食的艰困——大乱之后,所缺乏的一定是粮食、种子、农具和耕牛;这时唯有跋涉他乡去设法买粮食;人多粮少,就只有束紧裤带,半饥半饱。
汤斌少年时的境况优裕,但这几年伤心惨目的生活,已经把他磨练成一个最能吃苦的人;起先是不忍之心,吃得太饱,会使他想起活活饿死在沟壑之中的老弱妇孺,反党胃中不舒服。以后书读得多了,便有这样一个心得:“节用最关治道!”秦灭汉兴,如果不是文帝的俭朴,何来以后的盛世?“开元之治”媲美贞观,只以玄宗不知节用,几年工夫,就召来安史之乱。同时他也深深体察到,多少有抱负、才具的好官,原可以畅行其志,把自己的分内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贴,只以不知节用,在取予之间不谨,或则清誉有玷,受人扶制;或则一时收功,留下后患,特别是地方大僚,犯这个毛病的很多,像胡宗宪,能用俞猷、戚继光平定东南沿海的倭乱,但起居奢华,拟于王侯,一方面造成奢靡的风气;一方面又造成了贿赂的风气,贻害无穷。看到了这一点,汤斌不须立志,自然而然地就能够甘于藜藿。
汤家,很快地又显得热闹了;汤斌娶了马秀才的女儿,是个极贤德的妻子,婚后一年,生了儿子。依照族谱中的排行,汤斌这一辈用“文”字,下一辈用“水”字,汤祖契替长孙取名为汤溥。
汤斌的堂弟,也就是他那死在归德的叔叔的儿子,流落在曹州府,为一个鄙吝的土豪所收养。那土家知道汤祖契到处在打听侄儿的下落,曾有话传出来,不惜任何花费,但求寻着侄儿,因而把这个汤家的少年,视作奇货;伪造了一张契约,说汤祖契的弟弟,是把侄儿子卖了给他的,数年衣食,所费不赀。这样经过多次的谈判,托人居间调解,汤祖契才能把侄子赎了回来,为他娶妻,同时还分了两百亩田给他,希望他能撑起自己的门户。
然后,汤祖契自己也续了弦;那是出于汤斌的劝谏。汤祖契虽是望五之年,身体却异常健硕;但老来无伴,而且有些起居琐事的侍奉,又非儿媳妇和侄女儿所能尽心,汤斌觉得父亲应该有个伴,而他又是不主张纳妾的,所以表示希望有一位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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