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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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她来!第一,做了和尚,四大皆空,她来了,叫人看见不像话。第二,只怕有人会跟她。”

  “好!我告诉她。”阿狗问道:“你真的做和尚了?”

  “现在还谈不到真假,看做和尚的滋味怎么样?事急无奈,我的亲戚——就是四空法师,逼着要我做,只好先做了再说。”

  “做和尚也不是随便好做的,要报官府。报了没有?”

  “怎么好报,一报正好自投罗网。”

  “那,”阿狗问道:“不会查么?查到冒充的,怎么办?”

  “冒充得过。”明山说道:“我有僧纲司发的度牒。”

  僧纲司就专管和尚、尼姑的衙门。僧尼削发,应该请领一张度牒,有了度牒,才可以云游天下,到处“挂单”。四空所以坚持徐海以遁入空门为避祸之计,就因为事有凑巧,一个月之前,无意中得了一张度牒,恰好移花接木,供徐海使用。

  “我是顶名的。原来这个和尚就叫明山,在山西出的家;嫌做和尚太苦想还俗。三个多月前到天目山去趣参,路过六和塔,跟四空法师一见投机,住了好多天。谈起还俗,四空法师倒赞成;他说信佛不在表面,也不在吃素念经。明山一听这话,当时就把袈裟脱了下来,度牒也不要了。想不到现在救了我的急。”

  “这是你命中有救。不过,”阿狗指着他的头说,“你没有香疤,不像和尚。”

  “现在冒充没有受戒的小沙弥,今天晚上就要吃苦头了!”

  “四空法师替你烧香疤?”

  “是的。”明山和尚答说,“过两天就看不到我了。六和塔游客太多,我想换个地方去挂单。”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阿狗问道,“有没有话,要我带去?”

  “你对王九妈说,这一次我连累她,是我欠了她的情。将来一定有补报她的时候。”

  “这话我一定说到。”阿狗等了一会,见明山别无他话,便提醒他说:“还有一位呢?总也有几句话吧?”

  这是指王翠翘。明山和尚叹口气说:“唉!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你只说,我劝她早早嫁人。”

  阿狗点点头,不作声,掉转身子走了。

  “慢,慢!”明山和尚赶了过来,“明天你也不必再来了。这件事一路下来,都很顺利,最后要格外小心,防着明天再来,有人会跟踪。阿狗,现在你等于我的亲人,等我安顿好了,自会想法子通知你。请你放心!”

  明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在塔中了望的小沙弥眼中;等阿狗一走,他随即下塔,于是四空也都知道了。

  将明山找了来;四空问道:“报信的人已经来过,怎么说?”

  “菩萨保佑,”明山单掌当胸,垂眼答道:“逢凶化吉,躲过灾难了。”

  “既然如此,你的心事已了;我送你去个地方去修心养性。”

  “五叔慈悲。”明山问道,“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所在?”

  “喏,由此一直往北,”四空遥遥指着,“有座大悲山;当年有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法号性空,在那里结茅。别的苦都好捱,唯独没有水吃,逼得他存身不住,思量着迁地为居;哪知念头一动,只见两头老虎跑过,随即地涌甘泉——”

  “五叔说的是虎跑泉。”明山问道,“可是要我到虎跑寺去挂单?”

  “不错!虎跑寺的方丈,慧远老和尚,是我师叔,待我最好;看我的份上,他一定会照应你。你只莫替他惹祸就是。”

  “不敢!”明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句话,不知可能请问五叔?”

  “你说。”

  “将来我可能像真明山那样,拿度牒送还给五叔!”

  “孽畜、孽畜!”四空感叹着说,“不曾真的出家,倒先动了还俗的念头。也罢,你且先见了慧老再说。”

  于是,就在这天日落闭塔之后,四空在佛前用香艾为明山烧炙,权当受戒。又将养了几天,明山头顶上的炙痕,结疤脱落,成了光溜溜6个香洞;在外表上,是足足冒充得过一个和尚了。

  在四空,却真的希望明山能够从此遁入空门,安安稳稳,了此一生。因为他深知明山的性情,若无佛门的规矩约束,不羁如无缰野马,必有一天遭遇杀身之祸。为此在到虎跑寺之前,苦口气心地劝了一夜;到得虎跑寺,又向慧空秘密陈述,重重拜托,务必管制明山,宁严勿宽。

  慧远老和尚只是点头不语。等四空一走,他将明山唤入方丈室问话;第一句是告诫:“佛子不打诳语!”接着便问他在俗家的情形。

  到此地步,明山虽未死心塌地,至少已有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打算,愿守佛门戒律,所以听得慧远的警告,随即答声:“弟子不敢!”将个人身世经历,据实细诉,毫无隐饰。

  “佛门清净之地,而你的是非特多;换了别人,一定不敢收留。不过,我不同。”慧远突然问道:“明山,你出了家可还会杀人?”

  “不会。”

  “若是有强徒要杀我,你非杀了强徒,救不得我。那时,你便如何?”

  这一问,就要想一想了。想的是老和尚何以有此一问?细细思量,莫测高深;只有就事论事,该怎么便怎么。

  “莫说是师父,便是不相干的人,我也得杀强徒救他。”

  “善哉,善哉!本性不昧,我放心了!”

  放的是什么心?明山无从想象,只觉得这位老和尚与众不同,得好好应付。

  “不过,”慧远又说,“我还要问你句话,倭人横行,杀人如麻;你倒怎的能看得下去,而且还帮着人家杀人?”

  这一问将明山问得面红气促,汗流浃背。想起在汪直手下当喽罗时,不止一次跟着倭寇,呼啸杀掠;不由得连连抚胸,俯首无语。

  “真正本性不昧!”慧远是欢喜而感叹的声音,“你且自在些!本寺戒律,不是为你而设;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莫太惊世骇俗就是了。”

  自我震动的明山,不暇深思,退了出来,一个人在后山溪涧深处,抱头沉思;好久,才能将心境平静下来——由于他作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方能从心底拔去使他不安的种子。

  第七章

  这个决定,当天晚上就见诸行动了。

  他决定断指从佛,不仅在忏悔宿业,更是一种郑重设誓的表示。为了慧远有“莫太惊世骇俗”的告诫;他又决定只在僻处悄悄行事。选中的地点是在塔院,那里是好些老和尚圆寂坐化之处,平日绝无人到,可以不为人见。

  约莫三更时分,他从僧寮中悄然而至。明月中天,霜风凄紧;他微微有些发抖。身上冷,心头热,想到从今便如再世做人,一种新生的憧憬,使他兴奋得牙齿都在打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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