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奏疏,我已经从邸抄中拜读了。真正经天纬地的宏猷!宗宪回环诵读,越读越心折,实在不能不拜服。”
这一盏米汤稠得化不开,赵文华喜孜孜地问道:“原来你已经读过我的原奏。”
“是!”胡宗宪朗朗然地,将赵文华的奏疏背了一遍——也亏得他有那分强记的功夫,居然只字不误。
“老弟,老弟!”赵文华顿生知遇之感,激动地打断他的声音,“你不必再背了!我知道,我知道。且请更衣,我们好好谈一谈。”
胡宗宪没有带便衣,赵文华便教人将自己新装一件大红紵丝薄棉袍取了来,为他更换官服。同时吩咐厨房多备宵夜的食物,竟似要作长夜之饮的光景。
“老弟台,”赵文华毫不掩饰他对张经的不满,“皇上命我到浙江来督师,你想想我是什么身分!”他称张经的别号说:“张廷彝竟这等慢待我,真不知他其心何居?”
“是!”胡宗宪答说,“我亦替大人不起。只有请大人忍耐,看在他是老前辈的分上,担待一二。”
“他要摆老前辈的架子,我偏不卖他的帐!”赵文华紧接着说,“我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老弟,你跟我说一说,张廷彝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莫测高深!”胡宗宪作个无可奈何之状,“但见督部席不暇暖,今天阅兵,明天看防务,仅仪道途,也够辛劳的了。”
语含讥刺,赵文华心想,看来他对张经亦颇不满,不妨跟他共心腹。转念又想,世途险忁,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张经意存猜忌,特地派他来侦伺动静,甚至“卧底”,亦未可知,自己不可冒失。
这样一想,口头便谨慎了,“张廷彝就是架子大些。”他说,“论才长是不错的,经略两广,干得有声有色,很得士官的信服。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张廷彝主持全局,因事择人,是很高明的一着。”
胡宗宪愕然,何以口风一变?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赵文华是心存疑忌,有意试探。这也难怪,彼此初见,没有交浅而言深的道理。
不过,双方地位不同,只许他出语试探,不许自己试探他。而且亦不必亟亟于表见,只要殷勤相待,诚意自见,就会一天比一天来得信任。
于是他只谈谈风土人情,看赵文华有些意兴阑珊了,便即问道:“大人行馆寂寞,不知如何消遣长夜?”
“有什么好消遣的?无非一个人吃闷酒。”赵文华忽然问道,“可有什么驱睡魔的奇书怪书?”
何谓奇书怪书?胡宗宪不甚明白,不过想来总是些有费脑筋而可以奇闷的闲书,因而答说:“近日坊间就出了几部稗官说部,情节新奇,文笔甚细,略可一观。”
“呃,是灵怪,还是胭粉?”
这一说,无异明白表示,喜爱这两种稗官说部。胡宗宪答道:“有灵怪,也有胭粉;有新刻印的,也有钞本。”
“还有钞本?”赵文华兴致来了,“我在京里,这些东西也看得不少,却从未见过钞本。想来必是罕见的好书,叫什么名字?”
“叫《西游记》。却不是前朝丘处机所作;各回事异,这部《西游记》说的是大唐高僧玄奘,西天取经、历尽诸般灾难,如何化险为夷的故事。”
“这是灵怪!老弟可有这个钞本?”
“我可以借得到,只是其中有些关碍,不敢进献。”
“怕什么?”赵文华问,“是何关碍?”
“借古喻今,不免讽刺时事。”
“那也不要紧!”赵文华越发心热,“我倒正要看看,讽刺些什么?”
“看不得,看不得!”胡宗宪故意摇着手说,“{ www.4020.com.cn }其中的忌讳极大;大人不看也罢!”
“怎的?”赵文华转为怀疑,“莫非颠倒黑白,说严阁怎么来着?”
“倒不是!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
“喔,”赵文华更要打听了,“修道又如何?”
“中间有一段,说唐僧师徒到了一个国度,名为车迟国;那里的国王,专门宠道灭僧。”
“啊,啊!倒有点像。”赵文华问,“后来呢?”
听得这一说,赵文华越发要看。胡宗宪亦格外巴结,一回到家,便亲自在书房中检起了《西游记》的钞本,另外取了些新刻的《肉蒲团》、《灯草和尚》、《贪欢报》之类的禁书,用块锦袱包好,命一名得力家人,专送赵文华行馆。不具函札,亦无一字题识,因为《西游记》讥刺皇帝,非同小可,所以不留任何笔迹,防备可能发生的后患。
到得第二天一早,赵文华着人来请,说是即刻请到行馆相见,有要紧事商谈。胡宗宪不敢怠慢,依然衣冠谒见,赵文华这一次更亲热了,是在卧室接见。
这就太亵慢了!胡宗宪虽无不快,却不能考虑官常。公服见大官于私室,置朝廷的名气章服于何地?倘或言官参劾,至轻的罪名,也是革职。是不是值得,不能不估量一下。
但事实上已不容他踌躇,因为赵文华已从卧室中迎了出来,“汝贞!”他像对待熟朋友似地,唤着胡宗宪的别号,很高兴地说,“你送来的书,我都看了。‘车迟国’那一段,真是妙得很!此外,《灯草和尚》匪夷所思,也好!你请进来坐,我有件事奉托。”
“是!”胡宗宪无奈,只有跟了进去。
“这些胭粉传奇,市面上多不多?”
“大概不少吧!”
“请你尽量搜集,以新为贵。”赵文华说,“再要请你找几名好书手,等我挑它几部好的,重新抄过。”
“是!”胡宗宪问道,“大人是要送京里的朋友?”
赵文华不即回答,显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认?胡宗宪本是随口一问,见此光景,意会到自己这句话问对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视着。
“我不瞒你!”赵文华终于承认了,“东楼很好此道,我是替他搜罗。”
东楼是严世蕃的别号。胡宗宪心中一动,以此因缘,交结权贵,说起来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权贵果然如此交结,又何必放着捷径不走?事到如今,无须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趋向,功罪千秋,后世自有定评,不争在这一时。
这一转念之间,主意完全打定,从容说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尽心遵办。不过大人与严公子是昆季,在我,素无渊源,不敢冒昧。请大人在严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将先擒之,必先纵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干得太巴结了,赵文华会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结交,特意表明心迹,好安他的心。
“汝贞,”赵文华拍拍他的肩说,“慢慢来!东楼亦是很爱朋友的人,像老弟台这样通情达理讲义气,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来,慢慢来,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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