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要看怎么运过去了。”孙子卿说,“华尔的队伍,现在改了名字,叫做‘常胜军’,最近在关卡上查得很严,想从小河浜偷运出去,未免危险。请英国人护送,一则另外要加费用,再则风声也太大,反倒害了陈世发。小叔叔,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再慢慢想,办法总有的。”朱大器说,“我刚才跟三爷在商量,想拿陈世发邀到上海来,当面谈一谈。”
这个主意,近乎离奇,“他肯来吗?”孙子卿问:“他不怕陷在这里?”
“他对我是相信得过的。”刘不才说,“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们留个人在那里当押头——。”
“我去!”小王脱口说道:“我在那里当押头。”
“你肯去,再好都没有。”刘不才又说,“不过,不知道陈世发另外有没有顾忌?如果他肯来、敢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谓”顾忌“,所谓”敢来“,是设身处地为陈世发着想,他的”官阶“不高,而且一直在受排挤,行动自然得要谨慎。
如果私下到夷场来一趟,可能会有人去告密,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
因此,陈世发是不是无此“顾忌”而“敢来”?谁也无法断言,为今之计,只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研究怎么样将那批长短枪运出关卡?
“这件事有两条路,一条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过时间上比较慢,而且最好陈世发能来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说:“还有条路,就非要请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戏,只有他玩得转。”
“老大到浦东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孙子卿问:“小叔叔,你那条路要多少时候才走得通?”
“说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开一笔,向大家征询意见:“是多等些日子,办妥当了再去,还是先去通知陈世发一声,拿难处告诉他,请他耐心等一等?”
这一层上,看法不一,刘不才认为时间隔得太久,夜长梦多,甚为不妥;而孙子卿觉得办妥了再去,是个切实的交代,才能取信于人。谈到最后,仍旧要朱大器来作决定。
他却没有确切的表示。因为他另有一种想法,而此想法,出入关系甚大,要一段时间来考虑。
“暂时不谈吧!我们舒散脑筋,到哪里去玩玩?”
孙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见,“替刘三叔接风,也是替刘三叔压惊。”他说,“我请刘三叔吃花酒去!”
“应该这么说,”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爷庆功。”
“不是!”刘不才拍着小王的肩说,“是犒劳我们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间,朱姑奶奶从一架东洋屏风闪出来,插嘴说道:“你们请刘三叔好好去开开心,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过,你们不要带坏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讨亲了。”
“逢场作戏,又有何妨?”孙子卿深怕扫了小王的兴,赶紧这样接口,然后拿话扯了开去:“刘三叔,请你挑地方。”
照规矩,既是孙子卿请客,自然是在他的“户头”那里,不过刘不才很机警,不肯这样说。因为虽说朱姑奶奶伉爽如须眉,从不干涉丈夫在欢场中的应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例,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快说啊!”孙子卿又在催了。
刘不才心念一动,“要我说,我就说。不过,我说了你们得依我。”他说,“不然我就不必开口了。”
“自然依你。快说!”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孙子卿说,“幺二地方不如长三。刘三叔你‘奇書網電子書叫局’不是一样?”
朱大器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一个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场,而一个是因为做主人,觉得幺二不免简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饮酒,自以适性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爷吧!就到小桂芳那里。”
小桂芳那里叫艳红院,孙子卿也来过,但从未在这里做过主人。既然是迎合刘不才的意思,为小桂芳捧场,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间里坐,不过首先声明:一切是他请客。
这在欢场中是罕见的例子,在刘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气很特别,平时沉默寡言,遇到兴来时,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此时与刘不才久别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态矜持,不多说话。但那个“本家”却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人物,知道孙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气好,手面阔,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极力巴结,应酬得风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刘三爷会来!”她指着小桂芳说:“小阿媛户间里,昨天晚上结好大一个灯花,大家都说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诸位老爷光降。刘三爷,”她一面替刘不才卸马褂,一面仰脸看着他,不胜关切地说:“为啥长远不来?人瘦了!”
“是想你们小阿媛想瘦的。”孙子卿笑道,“闲话少说,肚子饿了,‘摆台面’。”
全席谓之“摆台面”,半席谓之“吃便饭”。本家听说“摆台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颜开,一眼看见大小姐捧来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说:“水果碟子拿回去,换外国苹果来!”
接着又张罗茶水,摆上烟盘,拿过一叠请帖和局票来,孙子卿便问:“刘三叔,要不要请两个朋友来?”
“请一个。”刘不才答说:“把黄胖请了来。”
黄胖自然姓黄,但胖是虚肿,他生过一场黄胆病,一直不曾痊愈,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黄胖”。此人是个朱大器所说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对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话挂在口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刘不才要请他的意思,孙子卿当然明白,但就因为深知黄胖的为人,所以不加阻拦。
于是小王执笔,信手挥道:“飞请黄胖老爷速驾艳红院一叙。”写完,交“相帮”立刻送出。
“叫局了!”孙子卿说,“小阿媛举荐吧!”
“慢慢!”朱大器说,“等开席再叫,也还不迟。让三爷跟小阿媛叙叙,我跟你躺躺烟盘。”
于是孙子卿跟朱大器隔着烟灯对面躺下,小王端张凳子坐在烟榻前面听他们谈话——谈的自然是正事,就这一路来,朱大器将他要走的那条路想停当了。
“我明天去看吴观察。”他说,“这件事,我们要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释,就是先征得上海道吴煦的同意,秘密进行策动陈世发反正。这样做法是拿自己的脚步先站稳,一向谨慎细密的孙子卿自然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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