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年少多才,什么生意都做。这批钱,是他从日本横滨运来的,一共六十三万吊,现在无人过问,要买可以杀他的价。”
“为啥没有人过问?”
“因为‘宽永’这个年号,没有人晓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见多怪,就滞销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宽永钱来检视。钱是紫铜钱,铸得平整清晰,比私筹的“烂板”、“沙壳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轻了些。
“讨价多少?”
这是指银子与铜钱的兑价:“讨价六钱!”孙子卿答说。
所谓“六钱”,是指每吊——一千文铜钱,换银六钱。江浙的私钱,时价每千五钱银子,朱大器认为宽永钱如果当私钱买,是有利可图的。
“这种钱行情会涨。虽然分量轻,铜的质地纯,成色不错,而且是紫铜,将来可以看到每千七钱。不妨买。”
朱大器对此道是所谓“铜钱眼里翻跟斗”的内行,他说可买,当然要买。但如全数收进,须三十万银子,一时凑不出这么一个巨数,而且也怕一时用不完。因而主张持重,只买个三五万吊。
“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随便你,三万吊就三万吊,五万吊就五万吊。不过买少了,你将来会懊悔。”
听这一说,孙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钱庄是小叔叔的本行,当然听你的。只是,”他踌躇着说,“多买了要摆在那里,怕搁杀本钱。我看先请张胖子去打听打听行情再说。”
朱大器听出孙子卿不以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极力收回自己的话,说他的看法亦不见得对,还是以少买为宜。但孙子卿亦是同样的心思,不由分说,派人将张胖子去请了来,表示此事请朱大器这方面决定。
等张胖子一到,听说经过,大摇其头:“买不得、买不得!”
他说,“尤其不能到内地去用。”
“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从来没有听说过啥‘宽永通宝’!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没话可说。”
“啊!”朱大器矍然而惊:“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老孙,这笔钱运进去,用不掉还不要紧,只怕长毛不讲道理,全数没收,那就冤枉了。”
于是为了持重起见,朱大器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多买“宽永通宝”的主张,一文不要。而话题亦由张胖子转到徐润身上。他对此人颇为渺视,认为徐润年轻浮躁,什么生意都做,在商场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要吃一次大亏,才会学乖。
“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所谓‘江湖越老越寒心’。”张胖子紧接着说:“现在有个机会,很可以下手,一进出之间,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赚个三五万洋钱,易如反掌。”
张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范围中,相当精明,但像这样的语气,朱大器却很少听到,当即迫问是何机会?
“是这样的,宝顺洋行不晓得那里来的消息,说英国要跟日本开仗。战事一起,英洋必定落价,已经决定抛出,而且手笔甚大,预备抛几百万,虽非现货,这笔生意也够大了的。
现在怡和洋行一帮正在收,抛多少收多少,我们也很可以做。“
“这个消息我也听到。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请胖哥指点。”孙子卿说,“如果头寸只要调动几个月,我可以想办法。”
“指点不敢当,略为谈谈——”
张胖子爱讲话,这一谈自是长篇大套,从银洋的种类谈起,大致西洋各国凡是改用金币的地区,银圆都倾销到中国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识,以花样来定名,西班牙的称为“棍洋”;香港的称为“杖人洋”;墨西哥银圆是一只老鹰,就称为“鹰洋”,在上海最为盛行。
“有一层,外头人不大晓得。英国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鹰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花式,造好了运到上海,所以‘鹰洋’又称‘英洋’——”
“慢点!”孙子卿插嘴说道,“外国规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别国的钱,是不准的。英国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鹰洋跟英国鹰洋毫无分别,你说我假,请问是不是分量轻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无所谓真假。第二、英国这批鹰洋是运到中国来销,不是运到墨西哥,对他们的市面没有影响,有啥交涉好办?”
“这话不错。”朱大器说,“老孙,造硬币跟造假钞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孙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请你再说下去。”
“现在英国跟日本开仗,是真是假,我们不晓得,就算开了仗,我想不通,英洋为啥会跌价?银子成色在那里,是不会变动的。如说英洋吃香,大家欢迎,那么一开仗,英洋来源稀少,不是反应该涨价吗?”
“对啊!”孙子卿深深点头,“这就是有意兴风作浪了!大批抛出,无非想动摇人心,等价钱一落,他们再补进,价钱自然回涨。这种做法,就跟翻戏差不多。”
“现在就有人要拆穿他们的翻戏,怡和洋行有一帮人,跟他们在‘对赌’。我们怎么样?照我说,很可以轧一脚。”
“这要小叔叔作主。”孙子卿说。
朱大器点点头,不慌不忙地问道:“他们抛出啥价钱?”
“总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银子。”
“这当然可以吃进,好在银子换银洋,银洋亦随时可以动用。”朱大器断然作了决定:“我们要现洋,有多少收多少。”
孙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笔准备运到湖州买丝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刻就要提走,所以这笔利润套着套不着,还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涨而不能不用出去,张胖子必然失望。这话应该说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说,“款子我可以调动个十来万。这笔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伙,你吃一份干股;赚了你提三分之一,亏本不与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这还有啥不好?”张胖子眉开眼笑地,“挑我发个小财,何乐不为?”
“胖哥你先不要高兴!我话还没有说完,这头寸随时要抽回,因为另有要紧用场,此刻只不过暂时抽出来用一用。到时候洋价未涨,无利可图,你还是立在白地上。”
“这——”张胖子问道,“就是要抽回,总也有个日子。可以用多少时候呢?”
“大概一个月。”孙子卿看看朱大器说:意思是如果估计错误,他可以提出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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