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他为何有此态度,但事有蹊跷,却是越来越明显了。粉面虎在做生意上头极其精明:心想一万石米的生意,非同小可,如果出了纰漏,大丰受累无穷。如今看样子。李小毛必有花样,倒要弄个清楚。
“我倒问你,今天跟朱道台谈生意的时候,他没有提起过你,我亦不便多说。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跟你来谈的,你有没有接过人家的定洋?”
何以问到这话?楞了一会,李小毛才发觉她已动了疑心,然而这是瞎疑心,不必重视,便有意反问一句:“如果接了人家的定洋呢?”
“你应该告诉我啊!”
听她的语气缓和,李小毛灵机一动,装得愁眉苦脸地叹口气:“我不敢告诉你。”
“不敢告诉我!为啥?”
“怕你不高兴——”
那欲言又止的悔恨不安的神情,看在粉面虎眼里,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心里着实气恼,想吼他几句,却又似不忍。
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一定是送在赌场里了!三十二张花骨头害死了你!”
李小毛原准备有一阵疾风骤雨,当头而来,却想不到是这样一句埋怨!心中高兴,做作得也愈像了,低下头去不断地一口一口喝酒,似乎抑郁难宣,只有无言地发泄在酒杯中似地。
“你接了人家多少银子?”
“三千。”李小毛轻轻答说。
“多少?”粉面虎的声音却很大。
粉面虎的脸绷紧了,“输得光光?”她问。
“还剩下一点。”
“剩多少?”
“一百多两银子。”
“哼!”粉面虎冷笑道,“明明输光了,还要说假话!你一上赌桌,不输光了肯站起来?我才不信!”
李小毛以不答表示默认。心里却在盘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照粉面虎跟朱大器定规的办法,一半向同行转购,预做“白当差”,回扣已经落空,另一半由朱大器自己去设法,更谈不上回扣不回扣。忙了一阵,到头来一场空,现在有粉面虎肯承认这笔定洋,恰好补足原数,仍然可以照预定的计划行事。不过,粉面虎至今未曾松口,还得小心应付。
粉面虎也有她的盘算。三千两银子不能出公帐,因为做生意最犯忌徇私,李小毛名义上是大丰的伙友,亏空帐款应该照赔。不然其他伙计心里会不服,或者发生同类事件,要追保索赔之时,话就不容易说得响。但如私下取三千两银子交给他赔补公帐,却又苦于凑不出这么多现款。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较;但她不愿告诉李小毛,为的是气不过他,不肯让他心里好过。
李小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颗心悬在那里,确是很不好受,转念一想。自己未免太傻,事到如今,她肯也罢,不肯也罢,反正话已说出口,这三千银子一定可以着落在她身上——只要跟小张说明白,朱大器付米款的时候,扣下三千银子就是。粉面虎也是讲究外场的,自然不能不承认,回来可能有一场饥荒好打,那就再说了。倘若吵得厉害,索性就吵散了它,倒也干净。
念头转定,神气也就不同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天你辛苦了,不要再气恼。舒舒服服吃顿酒,早点上床。有啥伤脑筋的事,明天再说。”
粉面虎听得这几句温柔体帖的话,觉得落个“寡妇偷人”的名声也还值。不过她对李小毛已起戒心,所以心里热辣辣地舍不得他走,表面却不能不摆出去留“悉听尊便”的无所谓的态度。而李小毛只道她余憾犹在,少不得尽力巴结,从堂屋到卧房,视线只随着她那臃肿的身躯转。
由于夜来勉效驰驱,格外出力,李小毛竟睡得失瞌了。起床不见粉面虎,只道她在前面店堂里看帐,不以为意,但直到正午,未见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到朱大器那里去了。李小毛这一急非同小可,因为她此去一定要谈到那三千银子的定洋,朱大器不明就里,实话直说,“本无其事,那就不但算计落空,而且骗局拆穿,见不得人了。想来想去,唯有去找小张设法挽救。却又不知从何处去寻他这个人?万般无奈,唯有先到永裕栈去探问;幸好小张在柜上留了话,是在松风阁吃茶会朋友。
赶到松风阁,见着小张,未曾开口,小张先就笑着说道:“我算到你一定会来寻我。”
“糟了!只怕你也没有办法。怪我不好。睡过了头,要一早跟你碰头,事情就妥当了。”
“现在还有啥不妥?你说。”
听前后语气,似乎其中另有道理,李小毛便不说缘由,先问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她昨天、今天都去看了朱道台?”
“知道。今天我还见着了。人,着实不错,小毛,你配不上她。”
“这些闲话先丢开。你告诉我,她今天去了,谈些啥?”
“谈些啥,你应该晓得。”小张变了埋怨的语气,“你骗她收了三千银子的定洋,应该早来打个招呼,两下不接头,差点戳穿西洋镜。”
“怎么?”李小毛惊喜交集,“西洋镜没有戳穿?”
“都亏得朱道台。他听粉面虎提到定洋,含含糊糊不说啥。
正好我去了;他拿我拉到一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想,这当然是你耍的花腔,朱道台听我说完,点点头不出声。
“不能不出声啊!他跟粉面虎怎么说的呢?”
“自然承认付过。事后他跟我说,三千银子他替你扣下来了,不过是刘三爷的原经手,仍旧要由刘三爷过付。此外——”,小张突然问道,“小毛,你要怎么请客?”
“谈什么请客?大家‘劈靶’就是,连刘三爷在内,三一三十一照‘劈’。”
“‘劈靶’?啥叫‘劈靶’?”
这是洋场上新兴的一句“切口”,流行于黑道之中,本是分赃之意。所谓“见者有份”,只要眼见他人窃盗诈骗,默然旁观,不去坏事,事后就可以要求“劈”一份。李小毛也是刚学来的这句切口,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经小张一问,方始发觉说这样的话有失身份。好得他不解,也就无须细说了。
“我是说我这三千两银子,大家三一三十一照分。”
“那你也未免太大方了!”小张说道,“你请我吃顿花酒。”
“那容易。”
“还要把素兰请来,高高兴兴在席面上唱一段。”小张又说,“大家都在背后说素兰,在外头从来没有笑脸,你要叫她笑一回,也是我的面子。”
“她不笑是有道理的。当初学三笑的时候,说到‘大踱’、‘二刁’这一对活宝,她就要笑场。她师父骂她,说你自己笑了,客人就不笑了。无论如何不许笑。久而久之,怕成习惯,人家才笑她‘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其实冤枉!这也不去说它了,总而言之,小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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