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桂让左制台放走了。”小张哭着说,“他不怕报复的。”
“是这样,”刘不才加以补充,“据说左制台跟陈大桂是这样说的,陈炳文既然有心归顺,应该解散部下,献出城池。特意放走陈大桂,叫他去送信。这是前个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时候左制台还不知道陈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会放走陈大桂。”
“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说,“张秀才也不见得就是小张的老太爷。乱世多谣言,有时候以不听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们赶路是正经。”
于是朱大器传出话去,特加犒赏,能够在两天之内赶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赏五两银子。这是重赏,但虽有勇夫,难与天争,西风益成,船又是重载,加以浊浪排空,那般声势,先就慑人。一切以保平安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过一入钱塘江,立刻便可发觉,激战已经开始,尤其是夜里,泊船江心,但听潮音之中隐隐有人喊马嘶之声。
当然也有枪声、炮声;炮是由西往东,轰击城墙。不用说是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在助官军攻城。
到了前线,朱大器反倒心定了。当然,眼前还无所作为,最要当心的是,怕溃散的长毛,由水路窜骚,因此米船都泊在宽阔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孙祥太久经江湖,指挥若定,出发时在舱底带了几十枝长枪,此时都取了出来,分发水手,派定班次,昼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见形迹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鸣枪示警不听,格杀勿论。
就这样遥遥观战,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呐喊声、枪声、炮声,时密时疏,战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样,官军不能破城,长毛亦不能击退官军。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镜细细了望,但见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尽皆是官军的旗帜,而城上的长毛却无甚动静。见此强弱之势,知道克复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时分,突然由北风中传来喧腾的杀声,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与松江老大、孙祥太一起到舱面上去了望,只见城内已经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处一处亮起来,星星点点地一大片,在枪炮密集声中,那些星星点点,逐渐上升,很显然地,官军已经缘城墙而上了。
朱大器满心激动,兴奋极了,不知不觉地亦揎拳掳臂,遥为声援。不久,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没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进城了。
寅卯之际,火光消散,杀声渐稀,刘不才比较有经验,欣慰地说:“长毛大概逃走了。城里没有啥抵抗。”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朱大器说,“如果再来一场巷战,那就更惨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劝朱大器说,“等天亮好办事。”
“此刻那里睡得着。该怎么样动手,我们趁这时候商量、商量。”
于是进舱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细想今后的行动。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听左制军在什么地方?”朱大器说,“我总要见了他再说。”
“他不见得会在这里督战。”刘不才看着小张说,“回头看情形,我们两个先进城去探消息。”
“对!我也是这么想。”
“一进城,先到你府上,说不定你家老太爷已经备了酒在等我们呢?”
“谢谢你的金口。”小张答说,从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声音欢愉,当然是看到了什么可以令人高兴的事。大家赶出去一看,遥远的杭州城上,晓风中飘拂着密密麻麻的官军旗帜。毕竟证实,这座东南的名城是克复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万感交集,想起庚申、辛酉的两场浩劫,眼前顿时浮起无数惨绝人寰的景像,再想到王有龄坐困孤城,呼吁无门,真个割心沥血,一百天极人世未有之苦而终于赉恨自尽,而今湖山依旧、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龄亲笔遗折中“死不瞑目”的话,立刻血脉贲张,心头又酸又热,忍不住拜倒船头,放声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孙祥太在内,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并没有人作泛泛的劝慰,等他哭得力竭声嘶,大概胸中的悲伤已宣泄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说道:“小叔叔,不要再伤心了,该动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泪问说:“现在上岸进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该走了。”小张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飞进城去,所以这样接口。
“走是应该走了。”刘不才劝慰他说,“不过,心急无用!
要先弄条小船,才过得去。“
“这时候那里去找小船?我一个人先过去,你们弄到了船,随后再来。”说着,他直奔进舱,不知要做些什么?
大家觉得他的话不可解。江面浩淼,既无济渡之具,难道他真有达摩一苇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际,只见小张去而复转,手中持着一具轮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带上船的。
“原来你这样过去!”萧家骥问道:“小张,救生圈是万不得已使用,我先问你,你会不会游水?”
“会!”
“这种天气下过水没有?”
“没有。”小张答说,“不过不要紧。打鱼的,大雪天还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过,一定要吃点酒,最好是白干。”
白干没有,却有孙祥太为疗治风湿,随身携带的“虎骨木瓜烧”,这种热性的烈酒,正可抵御水中寒气的侵袭,小张酒量不坏,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听朱大器嘱咐。
“小张,你一路要当心,进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爷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要太伤心。做人做事,这种地方就是紧要关头,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张咬一咬牙说,“万一不幸,我不会耽误大事,请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见蒋益沣,打听左制军在那里?怎么走法?
他一定会问你,是哪个要见左制军?你就提我的名字,说奉到京里的上谕,要当面向左制军呈递。他自然会派人领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张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如果没有别的话,我现在就走,今天一定赶回来。”
说完,他将馀酒一饮而尽,套上救生圈,“咕咚”一声,跃入江中。
“二月春风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张胸头持着一股热念,第一是想像着一进家门,老父无恙,拿这几天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安置踏实;第二是能够见着蒋益沣,为朱大器见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脸,人前提起来,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举。就凭这股热念撑持,越游越近,越近越勇,约莫个把钟头之后,便在杭州城东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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