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里,姓张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爷一个。”老范摇着头说,“那个张秀才,一定是张昆甫,决不是你家老太爷。”
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张人逢喜事精神爽,随即又问:“你晓不晓得,蒋藩台有没有进城?在哪里打公馆?”
“不晓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说,“如果蒋藩台进了城,打公馆不是打在小营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这话初听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说的小营巷,是指“听王”陈炳文的公馆,三元坊是指“比王”钱贵仁的公馆。蒋益沣领兵进城,占领这两处“王府”,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陈炳文的“听王府”,占地极广,规模极大,蕴藏也极富,蒋益沣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然则何以老范反认为蒋益沣的公馆,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陈炳文逃走了——半夜里出武林门,一定是往湖州这一路逃,搜括来的金银珠宝,当然一起带走。”老范回答他的疑问说:“钱贵仁呢?老早就跟陈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献城归顺,你所说的,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钱贵仁有联络的。
今天一大早,官军破城,钱贵仁带了他的部下投降,蒋藩台如果已经进城,他当然要巴结差使,请蒋藩台住在他府里。“
“言之有理。”小张很高兴地说,“三元坊离此不远,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哪个?蒋藩台?你在他那里当差?”
“不是在他那里当差,我帮过他的忙。”小张得意洋洋地,“现在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老范听到这里,双眼一张,定睛注视,仿佛惊愕不住,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张,我陪你去!”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艳称的“连中三元”。杭州出过一个“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玺,顺治九年乡、会、殿三试,都是第一,授职福建提督,后来调任天津总兵,六十岁告老还乡,正当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寿终。
不过,“三元坊”却与王玉玺无关:“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钱。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辂,他是浙江淳安人,连中三元以后,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扬。挑定的地点,是商辂乡试所住之处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简称三元坊。
老范陪着小张,从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发现香烟弥漫,走近了才发现大街两旁,夹道持香跪在那里的长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么回事?”小张诧异地站住脚。
“自然是迎接大官儿。”老范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蒋藩台?
我们等一等看。“
于是,两人躲在人家屋帘下看热闹。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得人声喧阗,马蹄杂沓,跪在地上的长毛,脸上都显得很紧张。小张踮起脚望了一下,欣然色喜,“来了,来了!”他说,“不错,是蒋藩台。”
蒋益沣穿着御赐的黄马褂,在一队带刀掮枪的正兵簇拥之下,缓缓行来,显得极其从容,与跪地乞降的长毛,命运未卜,面现死色,恰是一个显明的对比。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显得更加刺眼,小张认得他就是钱贵仁,此时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脸色亦特别难看,灰不灰,青不青,泛着一双死鱼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语:“比死人多一口气。”
小张是从心底卑视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义归顺,自是好事,不然,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这样跪地乞饶,胆小怕死,当初又何必去做什么长毛!
这样想着,便连正眼都不肯去看钱贵仁,视线只缭绕着蒋益沣左右。他亦是个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神态有天渊之别,左顾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张一样,不拿正眼去看钱贵仁,却看到了小张,微微一楞,随即用马鞭子作势招呼身旁卫士,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只见他左手往小张这面指了一下。
这一下连老范都察觉了,“小张,来了!”他沉静而满意地说,“你没有吹牛,你认得蒋藩台。”
“蒋藩台认得我!”
“这话也不错。”老范低声说道,“是来跟你搭话了,你可别甩掉我。”
小张当然理会得他的用意,是因为他曾为长毛干过紧要勾当,托求庇护。便点点头说:“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说着话,蒋益沣所派的那名卫士,已经走过来了,看热闹的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都往后退,而唯有小张反往前挤。这一来省了那卫士许多事,看着小张很客气地问道:“贵姓张?”
“是的。你们大人交代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我们大人交代,请张老爷把公馆的地点吩咐我,我们大人回头要请张老爷见面,有要紧事要谈。”
“我也正要见你们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紧事谈,我就跟了你去。等一会也不要紧!”
那卫士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张老爷请跟我来。”
“好!”小张问道:“贵姓?”
“不敢!高攀张老爷的贵姓。我是记名千总。”
“原来也姓张,好极!我们一家人,我就实说了。”小张指着老范说:“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们大人一定也想见他。”
“是!是!那就一起请过来吧!”
就这一番折卫之间,形势一变,钱贵仁的“比王府”,已经为官军所接收,一小队人,在大门周围散开,圈出来有五六丈方圆的地面,列为禁区,不但闲人不准接近,连比王钱贵仁亦被撵到照墙下,一面瑟瑟发抖,一面静候发落。
万目睽睽注视之下,小张高视阔步,老范步履蹒跚,而都是“衣”不惊人,看来越显得此两人诡秘玄妙,来历不凡。
等张千总领进大门,情形就不同了,门外刀出鞘、枪上膛,颇有刁斗森严的气象,门内却是乱糟糟一片,因为这“比王府”内的门径不熟,不敢乱走,但其势又非走到各处去搜索不可。一则要防埋伏,负有保护“蒋大人”的责任,再则辛苦血战,所为何来?还不就是为了破城以后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就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该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讼纷纭。张千总也跟他们一样,双眼漆黑,毫无所知,自然要先停下来打听一下。
“怎么样?”他拉住一个人问。
“什么怎么样?”那人反问,“你是问什么?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虚实,糊里糊涂送了命。其实,世界上那有坐享现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张千总说,“老张,咱们俩做一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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