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能打仗!”冯野王很激动地说:“师出无名,未战先败。石中书你想,如说我大汉朝为了一个妇人,大兴兵戎,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
“照皇上的意思,衅非我开,既然人家打了过来,则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似乎也不算师出无名。”
“若说衅非我开,这话也不尽然。我们一再失信于呼韩邪,是不争的事实。”
石显有点词穷了,转脸问道:“匡公的意思如何?”
“打仗要钱。我这个管钱的,可是最怕打仗。”
石显很深沉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们三个人的意见,可说完全相同。”他很机警地说:“能和不能战。”
“是的。”匡衡答说:“因为如此,对呼韩邪的交涉就不能委屈求全了。我并不惮此远行,只怕徒劳无功。”
“难就难在这里!”石显停了一下说:“皇上所说的‘无理要求’是什么?两公自然知道。”
两人点点头,表示会意。匡衡又说:“其实明妃倒是深明大义的。无奈……”他苦笑了。
“无奈天子多情!”石显已想好一条计策,要让冯野王去碰个大钉子,故意迟疑地说:“路倒是有一条,却非冯公不可。”
“苟利于国,生死以之。”冯野王慨然表明:“请石中书指点,我一定照办。”
“是条釜底抽薪之计。”石显将声音放得极低,“能请皇太后出面主持,才可以改变皇上的决定。”
“啊!啊!”冯匡二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
“不过,千万不能说,这是我的主意。”
匡衡与冯野王答应着欣然告辞,石显亦觉得胸头一畅。原来他的主意是,由冯野王透过冯婕妤的关系,向太后进言,撤消明妃的封号,暗中仍旧将韩文换回来,还人家一个真正的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此计若成,化干戈为玉帛,呼韩邪仍会领自己的情,倘或不成,必是皇帝不允,追究是谁的献议,则大碰钉子的是冯野王,与己无干。至于备战,和不和都是该做的事。反正匡衡一出塞,自己接掌了少府金印,好歹都会增加财富。
太后一向反对大动干戈,因此,冯婕妤所说的话,很容易听得进去。而况朝中大臣,亦都主和。但为难的是昭君已封为明妃,出尔反尔,说要撤消她的封号,这话对皇帝却说不出口。
踌躇了两天,太后才算筹划妥当。第三天一早传懿旨:驾临建章宫。皇帝及所有妃嫔都不必随扈。
当然,是预先算好了的,趁皇帝这天上朝的时刻启驾离宫。安车沿着宫墙直驰而西,抵达建章宫时,皇帝尚未退朝。
昭君得报,不免惊惶。匆匆上装,出殿接驾,太后已经下车了。
于是行了礼,昭君亲自搀扶太后入殿。升上宝座,重新又行大礼。一套仪注完毕,只听太后问道:“谁是管建章宫的?”
“宦官尤震。”昭君答说。
“宣他来!”
“是。”昭君示意秀春去传宣尤震。
“你听说了没有,呼韩邪发兵攻打边关了!”
昭君大惊,“臣妾一无所闻。”她不自觉地问:“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此事。”太后说道:“自古以来,为妇人兴兵戎的,也不止这一次。”
听得这话,昭君心如刀绞,红着脸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你也有难言之痛,是不是?”
“皇太后圣明。”
“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不过——”太后欲言又止,彷彿很为难似地。
既说“不怪”,却又下了个“不过”的转语,意思还要责怪。昭君要弄明自己错的地方,便即说道:“请皇太后明示。”
“不过,事情很明显的摆在那里,是和,是战,是祸是福,关键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听得这话,昭君颇有惶惧不胜之感。立即跪了下来,困惑地说:“臣妾一身,对国家真有那么重的关系?”
“对了,除了皇上,都知道你对国家有那么重的关系。昭君,”太后出以提示的语气:“你应该知道自处之道。”
昭君实在不知道何以自处?但太后既然说到这话,当然已决定了处置的办法,然而自处之道,只是唯命而行而已。
她略一沉吟,冷静地答说:“请皇太后赐示,臣妾该如何,便如何,决不敢推诿。”
太后点点头,很嘉许她的态度。因为如此,反而不肯直截了当地降旨,先说一句:“就怕你心里不愿。”
“臣妾受皇太后、皇上深恩,”昭君进一步表示:“只要于国家有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真心话?”
“决不敢上欺皇太后。”
“好!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有男儿气概,既然如此,我为了国家百姓,只好做一件狠心的事。昭君,我迫不得已,非得收回成命,撤消你明妃的封号不可。”
“是,”昭君勇敢地承受:“叩谢皇太后成全之恩。”
一语未毕,殿外传呼,是皇帝驾到了。每次朝罢,他总是一直来到建章宫。这天听说太后一个人来看昭君,不令皇后妃嫔随扈,料知必有事故,所以急急赶来,是一脸不安的神色。
等行完了礼,太后不等他开口,先就告诉他说:“有件事,我得说与你,我把明妃的封号撤消了。”
皇帝大惊,结结巴巴地说:“她,她犯了什么错?”
“错不在她,在你!”
这是责备的话。皇帝急忙地跪了下来。“儿臣有错,请母后教训。”他说:“昭君没有错,不该撤她的封号。”
“什么?”太后微微发怒:“你说我做错了?”
“儿臣不敢这么说。儿臣的意思是——”皇帝很吃力地说:“怕引起误会。”
“什么误会?”
此时此地,此事此情,对皇帝有五不利:第一、要尊重母子的名分;第二、要顾到国家的祸福;第三、懿旨已下,事成定局;第四、匆匆赶到,情况不明;第五、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当然,只要是生身之母,哀乞硬求,那“五不利”都不足为虑。无奈太后是继母,名分重于情分,国事重于家务,所以皇帝自己也知道,要想把眼前的局面扳回来,能让太后收回成命,是件很吃力的事。
因为自己先已气馁,言语就越发钝讷。好半天才能回答:“是怕误会皇太后处置不公,昭君心里难免觉得委屈。”
太后的神情,恰与皇帝相反,从容自如地说道:“那么,你自己问问昭君看。”
皇帝毫不迟疑地转脸去问:“昭君,你没有错处,把你明妃的封号撤消了,你不觉得委屈?”
“不!”昭君硬着头皮回答。因为是挤出来的声音,反显得短促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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