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雪这番话发自肺腑,出自真情,春梅涕泪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苏秦也是感动,拱手道:“在下能闻梅姑娘雅奏,幸甚!”眉头一动,转对飞刀邹,“邹兄,来,你我兄弟共赏公主姐妹雅奏,岂不快哉。”
飞刀邹不无腼腆地搓搓手,呵呵笑道:“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话音落处,人已过来,在苏秦身边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脸色绯红,幸好在这月光下面,还算有些掩饰。事已至此,她不好再生推辞,再次移来一张长几,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开始调弦。
不一时,诸弦调好。
春梅、姬雪相视点头,同时起奏。
初节起奏,二人轻挑慢弹,琴瑟和合,音响远悠,如凉风过坡,秋雁掠空。至第二节,琴瑟各自为调,琴唱瑟和,错落有致,如鸟儿问答,天地氤氲。紧接着,琴音清漫,瑟声低吟,两相和合,琴瑟协鸣,如群鸟起于蒲苇,劲风漫过山林。接下几节,瑟之勾挑杂以琴之绰注,粗放犷达,苍凉磊落,如惊鸿斜飞,骤雨突袭,间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闷雷,或如风暴过谷,或如铁石撞击,或如惊涛拍岩。陡然间,琴瑟再合,指缓弦颤,音响曼妙,余音袅袅,恍如雪后初晴,凉风拂面,清洌之气沁人肺腑。
苏秦也是知乐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闭双目,倾耳以听。初时尚在算计二人指法,细品调门,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无指。再后音指皆无,只觉自己身心俱浮,飘飘荡荡,如飞绢随风浮沉。最后竟是心身俱无,如痴如梦,于恍惚之中,猛听铮铮数声,琴瑟皆息,万籁俱寂。
苏秦陡然醒觉,击掌惊道:“好个琴瑟和合,天下绝弹矣!”
“谢苏子高评。”姬雪拱手作谢。
春梅似是仍旧沉浸在音乐里,手虽不动,人却在那儿发痴。
“敢问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没有曲名。是臣妾面对漫漫长夜、寒月冷风自创出来的。苏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苍月寒雪》吧!”姬雪的声音有些颤抖。
苏秦凄然无语。燕地高寒,长夜漫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中多少凄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躯,断不是一曲《苍月寒雪》所能言尽的。
许久,苏秦的喉眼里挤出一个声音:“公主,你……受苦了!”
“苏子——”许是过于激动,许是不胜露台冷寒,姬雪身子一软,歪倒在凤头琴上。
“公主!”苏秦飞身跃起,箭步跨到姬雪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泣俱下,“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姬雪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苏子,天冷月寒,今宵……你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苏秦没有回去。
次日及再后一日,苏秦也没有回去。苏秦与姬雪,两架干透的柴堆在这个朔风瑟瑟的寒季终于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了。
第四日傍晚,侍寝的不是姬雪,而是春梅。
春梅穿着睡衣,默默地站在榻边,低着头,一脸潮红,如同一个认错的孩子。
“梅儿,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斜躺在榻上、半裹在锦被里的苏秦柔声说道。
春梅如蚊子嗡般“嗯”了一声,一口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
“春梅,你……这是做啥?”苏秦听到声音不对,不禁一惊。
“苏大人——”春梅停手,在榻边缓缓跪下,小声禀道,“奴婢贱身奉公主之命侍奉大人,望大人莫弃!”
“这……这如何能成?”苏秦打个惊怔,伸手摸到榻边的火石火绳,打着火,点亮油灯,“快,快起来,穿上外套!”
春梅跪在地上不起,泣道:“大人莫非嫌弃奴婢么?”
“这这这……这说哪里话?”苏秦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扯起,拿过外套替她穿上,“快……快叫公主来,我有话问她!”
春梅迟疑一下,返身出门。
不待春梅去叫,姬雪已经推开房门,缓缓走进。
苏秦迎前几步,一把揽住姬雪,劈头责道:“雪儿,你……昏头了呀,此等糊涂!”
“苏子,难道你看不上梅儿?”姬雪柔声应道,“梅儿虽为奴婢,可臣妾早以姐妹视之。梅儿聪慧、机敏、忠诚,你也瞧见了,前后不过十年,她的瑟鼓得多好,不弱于妾身了。这且不说,她还做得一手好女红……”
“雪儿,你……不必说了。在这世上,除雪儿之外,即使仙女下凡,苏秦心也不动!”
“苏子,”姬雪紧紧搂住苏秦,小声啜泣,“这……不公平。”
“此话从何说起?”
“苏子,你能为臣妾守身如玉,臣妾……却未能给你一个囫囵身子,心里难受。梅儿虽非臣妾,却是处子,更与臣妾心意合一,可为妾之替身,还望苏子不弃。”
“雪儿,你……”苏秦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真的觉得处子重要吗?”
“据臣妾所知,大凡男人都在乎。”
“天下处子数以万计,雪儿只有一个。天下男子数以万计,苏秦也只一个。雪儿,你记住:于苏秦而言,处子不处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的雪儿。”
“苏子——”姬雪呢喃一声,泪眼模糊地望着他。
“雪儿,你听好,”苏秦缓缓跪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日月明鉴,苏秦此生只爱一个女人,她就是——我的雪儿!”
“苏子——”姬雪嘤咛一声,扑进苏秦怀里,踏实地倚靠在他的宽大胸膛上。
看到春梅穿上睡衣一步一步地走进太后卧室,飞刀邹的心就如被针扎进一般。
他知道等在那个大屋里的是什么人,也知道春梅进去是干什么,因为太后在吩咐春梅时,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不是有意偷听。苏秦与太后夜夜欢聚,为防不测,他与春梅就和衣守在寝宫外的偏殿里。长夜漫漫,宫内两情相悦,宫外四目相对,二人的感情与日升温。这日晚间,他下定决心,匆匆赶回驿馆,打开随身行囊,从中取出一件宝贝。是一把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飞刀,由浑铁铸成,只在柄上镶了点铜。此物虽不贵重,但对飞刀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来自师父恩赐。他珍之藏之,情势再危急也舍不得动用。此时,他决定听从主公之言,将之赠予春梅,这个世上真正爱他、心中有他的女人。
飞刀邹袖上飞刀,心情激动地赶到离宫,却意外听到太后如此这般地交代春梅。接着,他看到春梅身穿睡袍,一步一挪地走进寝宫。当太后寝宫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时,飞刀邹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飞刀邹的腿僵了,血凝了,心不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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