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威王似是觉出他的窘态,睁眼望他道:“老爱卿,不用讲究了,觉得热就脱。”转对捶肩的宫女,“去,为相国大人宽衣。”
经宫女宽衣,邹忌顿觉上下通泰,拱手谢恩:“谢陛下垂怜。就这几年,贱躯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热不得呢。”
“唉,”威王叹道,“寡人也是,老喽,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时还没入冬,寡人这心就赶到雪宫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扛不住哟。”
“陛下龙体结实着呢!”
“唉,”威王复叹,“结实不结实,寡人心里有数。老喽,扛不动喽,寡人这该卸卸肩了。疆儿?”
“儿臣在!”
“从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加担当,趁寡人和邹爱卿还能护持,把这挑子接过去,让寡人松活松活,享几日清福。”
辟疆跪地叩道:“儿臣稚嫩,恐力不胜逮,父王!”
“好了,不说这个。说说情势,寡人老迈,记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婴战报,函谷关外,列国纵军严阵以待,庞涓仍无动静,谁也吃不准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燕军已经撤至易水,与田忌将军隔河对垒。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请旨意。田忌将军送回战报,说河水已经封冻,再有数日当可涉渡。将军奏请援兵,计划渡水直下武阳,兵临蓟城!”
“你如何看?”威王缓缓问道。
“儿臣以为,燕君失道,多行不义。我既起正义之师,就当乘胜追击,涉河破敌,诛此昏君,为姐姐讨还公道!”
“老爱卿意下如何?”威王转向邹忌。
邹忌拱手奏道:“微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燕君无道,当涉河逐之。”
威王闭目深思。
有顷,威王缓缓睁眼,望向宫门处,半是自语,半是回应:“看这门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战?”
按照惯例,冬日农闲,正是狩猎征战时节,威王再老再昏,也不会不谙此道。
辟疆、邹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顾及光鲜言辞,直抒胸臆,“我东是大海,无地可取。西是三晋,亦不可征。眼下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老燕公驾崩,新君失道,列国皆在征秦,无暇东顾,我师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机不可失。”
“疆儿,物极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躯得换燕国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宫门响动,当值内臣奏道:“六国共相苏秦求见!”
几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脑子使不过来了:“咦,此人不是回乡省亲了吗,缘何会在此处?”
“唉,”还是威王反应得快,轻叹一声,“此人一来,即使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邹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一脸无奈,两手一摊,转对当值内臣道:“传旨六国共相,明日晨时,大朝觐见。”
当值内臣应声去了。
“疆儿,”威王转望辟疆,“方才听你说,上大夫奏请旨意。这就给他一道旨意:即刻撤军,增援田忌!”
既然不准备涉河击燕,既然连这十城也守不得,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纵军,增援田忌?田辟疆越发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这要歇息去了。”威王起身,在宫女搀扶下缓缓走向寝宫。
翌日齐宫大朝。因要召见六国共相苏秦,齐威王特意在宫门外摆出庞大仪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肃立,气氛森严。
殿下候旨厅里,苏秦席坐于地,神色静穆,似在闭目养神。
公子哙存不住气,小声问道:“苏子,河间十城已是齐王口中肥肉,你却请他归还,齐王他……会允准你吗?”
苏秦摇头:“当然不会。”
“那……苏子既知齐王不允,为何还要来讨?”
“齐王不会允准在下,却会允准公子。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来的因由。”
“我?”公子哙先是大怔,后是沮丧,“苏子说笑了。在下既失亲母,这又不容于父,一如丧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为燕讨回城池?”
苏秦未及回话,传旨大夫在厅外唱宣:“吾王有旨,请六国共相苏秦上殿觐见!”
苏秦应过,起身对公子哙道:“公子守于此处,等候在下。”
苏秦跟在传旨大夫身后,走进殿门,小步趋前,在殿中央叩见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长笑三声,又俯首长哭三声。
大名鼎鼎的苏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无不让他搞晕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请问爱卿,三笑为何?”
苏秦朗声应道:“臣冲天三笑,是为庆贺。一笑贺齐国,二笑贺齐人,三笑贺陛下!”
“请言其详。”
“贺齐国扩地百里,贺齐人增丁十万,贺陛下新得十城。”
谁都听出苏秦是在说反话,众臣无不侧目。
“爱卿三哭又是为何?”威王的眼睛依旧眯着,身子略朝前倾。
苏秦缓缓应道:“臣向地三哭,是为凭吊。一哭吊齐国,二哭吊齐人,三哭吊陛下!”
“请言其详。”
“哭齐国扩地百里,哭齐人增丁十万,哭陛下新得十城。”
众臣让他搅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各现愠色。然而,苏秦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齐相,在这朝堂上,地位当在邹忌之上。能够镇住苏秦的,也只有齐王。威王不表态,谁敢乱说。
然而,老相邹忌憋不住了。
苏秦在列国出尽风头,邹忌心里本就不爽,这阵儿又见他大闹朝堂,说的净是歪理,实在难忍,看一眼辟疆,见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庆吊相随,皆为十城,敢问可有说辞?”
苏秦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冲他拱拱手,目光转向威王。
邹忌吃了一鼻子呛,正自尴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睁开一些,冲苏秦微微一笑,为邹忌解围:“嗯,邹子所问极是。请问苏子,庆吊皆为十城,何以相随之速也?”
苏秦拱手应道:“臣曾听闻,古有一人,因饥近死,四处觅食,得十乌头。秦敢问陛下,那人会否食用?”
威王摇头。
“那人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转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应道:“乌头为毒药,虽能果腹,却不免一死。”
苏秦转过身,朝他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饥饿亦死,食乌头亦死。同为一死,敢问殿下,那人何不做个饱鬼?”
“同为一死,死于乌头苦甚。”
“谢殿下释疑,”苏秦拱手谢过,转对威王与众臣,拱手一圈,朗声道,“陛下,殿下,还有诸位大人,燕之十城,犹如饥人之十块乌头,得之且喜,食之却悲,苏秦方才为何庆吊相随,皆为此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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