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_[清]袁枚【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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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三

  联句,始《式微》。刘向《烈女传》谓:“《毛诗》‘泥中’、‘中露’,卫二邑名。《式微》之诗,二人同作。”是联句之始。《文心雕龙》云:“联句共韵,《柏梁》余制。”

  四四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复诗》;又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皆集经语。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五

  诗文集之名,始东京。《隋经籍志》曰:“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指班史某人文几篇,某人诗几篇而言。后人集之,非自为集也。齐、梁间始有自为集者:王筠以一官为一集,江淹自名前后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题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题皆曰《咏怀》;应休琏诗八卷,总名曰《百一诗》:是也。亦有一集止为一事者:梁元帝为《燕歌行》,群臣和之,为《燕歌行集》;唐睿宗时,李适送司马承祯《还山诗》,朝士和者三百余人,徐彦伯编而序之,号《白云记》:是也。有一集止一体者:崔道融《唐诗》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数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继集》,皮、陆之《松陵集》,温飞卿之《汉上题襟集》,是也。

  四六

  余尝铸香炉,合金、银、铜三品而火化焉。炉成后,金与银化,银与铜化,两物可合为一;惟金与铜,则各自凝结;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诗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诗,金、银也。不搀和铜、锡,所以品贵。宋、元以后之诗文,则金、银、铜、锡,无所不搀,字面欠雅驯,遂为耳食者所摈,并其本质之金、银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归天庙。”程梦湘争云:“‘袷’字入礼不入诗。”余虽一时不能易,而心颇折服。夫“六经”之字,尚且不可搀入诗中;况他书乎!刘禹锡不敢题“糕”字,此刘之所以为唐诗也。东坡笑刘不题“糕”字为不豪,此苏之所以为宋诗也。人不能在此处分唐、宋,而徒在浑含、刻露处分唐、宋;则不知《三百篇》中,浑含固多,刻露者亦复不少。此作伪唐诗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七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

  四八

  秦涧泉修撰将朝考,关庙求签,得句云:“静来好把此心扪。”不解所谓。朝考题是《松柏有心赋》。通篇忘押“心”字韵。总裁列之高等,被上看出,乃各谢罪。上笑曰:“状元有无心之赋,试官无有眼之人。”按宋莒公试《德车结旌赋》,亦忘押“结”字。《谢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动地鼓鼙之下,战士遗弓。”

  四九

  香亭宰南阳,大将军明公瑞之弟讳仁者,领军征西川,路过其邑。于未到前三日,飞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骇,拆视,乃诗一首,云:“双丁、二陆闻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问南阳贤令尹,风流得似子才无?”呜呼]枚与公绝无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时,曾托尹似村索诗,枚书扇奉寄,而公已殁军中,故哭公云:“团扇诗才从北寄,雕弓人已赋西征。”

  五O

  襄城刘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与兄青藜友爱,筑江村七一轩同居。所谓“七一”者,仿欧阳六一居士之义,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词馆,即请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顷阅子上张仪封书、与王丰川札,知君有经济之人,何言归也?”先生诵其兄寄诗云:“今生不尽团圆乐,那有来生未了因?”沈怜而许之。丙辰秋,同征友张雄图引见先生于僧寺中,须已尽白,德容粹然。秀水张布衣庚为之立传。初,先生与张诀,脱珮玉为赠。后闻讣,张奉玉为位以哭云。

  五一

  或诵诗句云:“鸟声穿树日当午,灯影隔帘人读书。”问:“当是何人之句?”余曰:“似宋、元名家。”其人曰:“非也。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二

  云南蒙化有陈把总,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于树,远山高过天。”《从军》云:“壮士从来有热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隐于百夫长,可叹也!陈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三

  广东珠娘皆恶劣,无一可者。余偶同龙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问:“何姓名?”龙文笑曰:“皆名春色。”余问:“何以有此美名?”曰:“春色恼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选《河岳英灵集》,不选杜少陵;高仲武选《中兴间气集》,不选李太白:所谓各从其志也。

  五五

  吴中多闺秀。崔夫人之子景俨娶妇庄素馨,能诗,早卒。夫人为梓其《蒙楚阁遗草》。咏《蝉》云:“吟风双翅薄,饮露一身轻。”《新月》云:“帘卷西风小院门,玉阶凉动近黄昏。蛾眉一曲横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为志墓云:“景俨感逝既殷,伤心屡赋。十二时之内,欲废黄昏;《三百篇》之间,竟删《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顾韫玉,亦能诗,早卒。咏《白燕》云:“银剪轻风送晓寒,穿来飞絮讶春残。那知暂向林间宿,犹作枝头霁雪看。”《舟行》云:“鸟啼知月上,犬吠报村来。”

  五六

  味甜自悦口,然甜过则令人呕;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鲜,则不俗矣;苦能回甘,则不厌矣。凡作诗献公卿者,颂扬不如规讽。余有句云:“厌香焚皂荚,苦腻慕蒿芹。”

  五七

  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而今则庸夫俗子,皆有一《行乐图》矣。古无别号,起于史卫王,纨挎子弟创“云麓”、“十洲”之号,互相称栩。而今则市井少年,皆有一别字矣。索题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随手应酬。尝口号云:“别号称非古,题图诗不存。”偶然翻撷《全集》,存者尚多;可见割爱甚难。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最妙。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咏梅而思至于冰,咏芦花而思至于杨花,咏杏花而思至于状元: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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