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不会!”李煦乱摇着手说:“决不会!这位王爷‘一笑黄河清’,人见人怕;知子莫若父,皇上就说过:‘四阿哥喜怒无常,不能合群’。怎么会派他当顾命之臣?”
刚谈到这里,只见棉门帘掀开一条缝,有人在张望,李鼎便问:“谁?”
是门上的人,掀帘进来先屈一膝打个扦;然后疾趋至李煦身边,低声说道:“刘把总刚从京里回来,说有要紧事要见老爷。”
听这一说,李煦的神色立刻就紧张了。原来刘把总是巡抚衙门的摺差;这个差使,终年奔驰南北,马不停蹄,极其辛苦;但入息极好,因为顺便替达官贵人携带私信,来回都有赏封,一趟跑下来,落个百十两银子,无足为奇。由于李煦出手大方,刘把总格外巴结,京中出了什么新闻,必来报告;但通常都交代了公事,在白天从从容容来谈,像这样刚回苏州,连夜来访,必是得了什么跟他切身有关的消息,急于相告,所以李煦不免紧张。
“快请!”李煦又说:“就请到这里好了!”
不一会进来一个中年汉子,于腮满面,一身风尘,穿的是行装,还戴着大帽子;但覆在上面的红缨子,已经为北道上的黄沙染成暗灰色了——由这一身打扮,可以想见刘把总连家都不回,便急着来报信,这份忠人之事的态度,着实令人感动;在座的两宾两主,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沐恩给大人、少爷请安!”刘把总抢上两步,屈膝垂手,打了个扦。
“少礼,少礼!”李煦亲自扶起他说:“想来还没有吃饭?现成的热酒;来,来,添座!”
“多谢大人,列位请坐!”刘把总说:“大人赏饭,可惜吃不到嘴;有几句极要紧的话,想跟大人回禀。”说着,便拿眼睃着沉、李二人。
“不要紧!什么话都可以说;不用顾忌。”
刘把总却仍旧在迟疑;李鼎的心思快,知道此刻他顾忌的不是座中嘉宾,便去到门外,略略提高了声音发令:“都退出去!”
直等听差都走净了,刘把总才开口:“皇上怕是驾崩了——。”
一语未毕,刚刚坐下的李煦,霍地跳了起来,紧攥住刘把总的肩头说:“皇上怎么着?”
“皇上恐怕已经驾崩了——。”
“怎么叫‘恐怕’?”李煦迫不及待地问。
“爹!”李鼎急忙相劝:“你先把心定一定;听刘把总慢慢说。”
于是沈宜士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将刘把总按得坐下,抚慰地说:“别急!请你从头说起。”
“是十一月十三那天,我到畅春园大宫门领了批回,当天就住在海甸;到了起更的时候,情形不对了,街上平白无故地多了好些兵。我也不在意;因为第二天就要赶路,老早就上了炕。睡到半夜里,忽然惊醒,那声音可就大不妙了。”
刘把总咽了口唾沫说:“街上不断的马蹄声,呼——,一阵奔过来;呼——,一阵奔过去。等出了屋子,西北风刮过来,只听畅春园那个方向,哭声震天。”
他说到最后一句,李煦已经忍不住失声而号;却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用抖颤的哭音说:“你说下去,快说下去。”
刘把总亦为自己的情绪所震动了,茫然地眨了一会眼,才继续往下说:“我想出去看一看,客栈前后门都有兵看住;掌柜说‘有个护军校来关照,随便谁都不准上街;不然送了命怨不着谁。这话儿不是吓唬人,他怀里抱着九门提督隆大人的大令;那可不是当玩儿的!’我就问,园子里哭得那么凶,是不是皇上驾崩了?他说:这话不好乱说!”
“那么,”李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大家都关在客栈里头,街上断绝行人,也没有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刘把总紧接着说:“守到天亮,街上忽然静了下来;掌柜的朝外望了一下说:大概要起驾回京了。果不其然,有个蓝翎侍卫到客栈里来抓夫子去平土洒水。我可是躲过了,找了一间临街的屋子,从门缝里往外偷看;看见皇上的黄轿经过。后面跟着好些大轿、后档车;车轿里都有哭声——。”
“慢着!”李煦打断话问:“老刘,我问你,扈驾官儿,暖帽上的红缨子摘了没有?”
“没有。”
“你看清楚了,确是没有?”
“没有错儿。”
“还好!”李煦略有安慰之色;接着为沉、李二人解释宫中的规矩,“凡是一出大事,第一件事就是‘摘缨子’;红缨犹在,足见还有希望。大概皇上病势添了是真的。老刘,请你再说下去。”
“等銮驾过了,兵撤走了一大半;街上也能走人了。茶馆卸了排门开张;我去喝茶带打听消息,一进去就望见两面墙壁上贴着鲜红的两张红纸,四个大字:‘莫谈国事’。墨汁还没有干。我看大家都低声在说话,等人一走近了,马上住口,知道打听也是白打听,只拿眼睛看;这一看可看出点根由来了。”
说到紧要关头上,刘把总忽然住口不语;抬眼张望,像在搜索什么。李鼎会意,赶紧动手,不管是谁的茶,端到了他手里。
等刘把总灌了一碗茶,抹一抹嘴,随即又说:“茶馆门口有两个剃头挑子;太监等着剃头都站成队伍了!”
这一说,又惹得李煦老泪纵横;因为大丧百日内不准剃头,所以都要赶在成服以前办了这件事。
“老刘,”这时候可连李鼎都忍不住了,“总有点消息吧,皇上到底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我赶着回来了。”
“嗐!你怎么不进城打听打听呢?”
“不行!”刘把总使劲摇着头说:“城门都关了。我还想等一等,看情形再说;客栈的掌柜悄悄儿跟我说:你有事就回去吧!年近岁逼犯不着在这儿耗着。城门还不知道那天才开呢!”
这才真是惊人的消息!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心思细密的李果,首先发问:“刘把总,是不是真的关了城门?”
“真的。”
“你亲眼看见?”
“是!”刘把总说:“我起初亦不相信,特为到西直门去看了一下。”
“也许只是西直门。不见得九门都关了吧?”
“不!九门都关了。我怎么知道的呢?”刘把总自问自答:“因为有人在西直门外哭。说他家有个要紧人得了急病,他急于进城探望,从朝阳门往南转过来,每个城门都关了。”
“这是什么道理呢?”李煦的眉心拧成一个结,“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啊!一定是出了事。”沈宜士问刘把总:“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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