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俯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很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呶一呶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俯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俯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俯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此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俯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楞,“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地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厅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
※※※
“曹太夫人的话,倒是真知灼见。”沈宜士沉吟着说:“不过既然来了,安庆似乎还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着塞狗洞了,好好打点一份年礼,意思到了就行。”
“这变成师出无名了!本来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门拜访;如今无事上门,不显得太突兀了吗?”
“那也无所谓,只说路过安庆,尊公叮嘱,应该去看看他。岂不闻‘礼多人不怪’?八旗世交,并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门。”
他的说法并不能为李鼎所接受;不过还是同意作安庆之行。因为若说不去安庆了,就该立刻踏上归途;此非作客的时候。而且哀诏一到,朝夕哭临;曹家又那里还能尽待客的礼数?这一来,就无法找机会跟震二奶奶见面;倒不如拿到安庆作个藉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必为了这个原因,徒劳跋涉;要想留下来,法子并不是没有。他很婉转地建议,不妨写封信问问他父亲。沈宜士心想,这也是正办,便点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当夜由李鼎挑灯写信,将曹老太太的看法与沈宜士的意见,一并禀告父亲,请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将张得海找了来,叮嘱他赶回苏州;尽快讨了回信再翻回来。
“起码有三天的空。”沈宜士踌躇着说:“此时此地,日子倒很难打发。”
“是啊!”李鼎也是意兴阑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这种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坏透了!”
一语未毕,房门外有人接口:“谁的心境坏?”语落身现,迳自掀帘而入的是曹震。
他比李鼎大十来岁,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轻,枣儿红宁缎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图鲁嵌肩,用的珊瑚套扣;头上是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辫梢上的丝穗子拖到腰下;脚上是双梁缎鞋,白绫袜子;袍子里面一条扎脚绸夹袴,衬得他那双极长的腿,更显挺拔。只是黄黄的脸上一阵油光,青毡毡的一片胡桩子;一望而知是酒色过度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大揖,“昨儿个两位驾到,失迎,失迎。”
“上次我来,就听说你到海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说:“皇上交代,要办两堂花灯,限年内到京。花灯就数海宁一个镇,叫峡石的最好,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日夜督工赶好了,那知竟用不上了。”
这是说先帝宾天;明年元宵,未过百日,当然不能张灯贺节。李鼎便问:“你不知道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雍亲王接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转脸去应酬沈宜士:“沈先生,咱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两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苏州来,不是还聚过两回?”
“啊,啊,对了!”曹震伸手将前额一拍,“这两年的脑筋不管用了!才两年的事,都会记不清楚。闲话少说,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那儿去逛逛,如何?”
“心境不好,懒得动。”李鼎苦笑答说:“刚才沈先生还在说,此时此地,是很难打发,我有同惑。”
“别想不开!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闷。这样,咱们也别上秦淮河;我弄个清静的地方,找几个文文静静、开出口来不讨厌的妞儿,陪着喝酒闲谈。既不招摇,又把日子打发了。两位以为如何?”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国有大丧,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动了,“光是清谈,亦未尝不可。”
“好!那就一言为定。”曹震站起身来说:“我去料理一点小事;顺便派人先去关照。至多半个时辰,来邀两位一起坐。”
果然,不过三刻钟左右,曹震便兴匆匆地来邀客;而李鼎却变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约震二奶奶私下见面,就颇不容易了。难得有此机会,决不可错过。因而以身子不爽作为辞谢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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